我曾对黄大金先生的山水盆景创作给予较高评价，认为他走在了当代中国盆景创作的前沿，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山水盆景家。尽管我对他仍持少许保留态度，以为他在山水盆景的形式探索上没有贡献太多新意，而且在个性标举上仍有提升的空间，但是，就形象塑造的精准和深入，谋篇布局上的迥异俗流，以及他在平远山水”上的着意玩味和呈现水准，足以使人刮目。所以，在这个众声喧哗鱼目混珠的时代，我愿意迎着怀疑和嘲讽的目光，再一次郑重推介他。

 

说来也巧，我自对盆景感兴趣之初，身边就有一位从事园林建造的师长，建造园林是他的谋生手段，山水盆景则是他的挚爱与旨归，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搞＂山水”的，虽然目前他仍没有一件自己满意的作品，但对山水盆景的关注一如当初。他的这种态度，再加上年轻时我对绘画感兴趣（山水画一直是中国画的主流），所以这３０年来，我们的话题之中从没缺少过＂山水盆景’’，所有的山水盆景均在我们扫视和谈论之列。

 

与这位老师有所不同的是，我对具体作品的审视略微严苛一点，而他相对宽泛，于是我们常有争执。争执中最大的一个点是，他常会被许多重峦叠嶂、刻画细腻的作品给吸引了去，而我总在入眼的第一瞬着眼于整体构成和主峰，构成与主峰不行，随即否定。不过最终，我们能达成基本一致。

 

我一直以为，整体构成最能体现一位作者的天赋与才华，至于石料、局部、技巧等等都居于次要和附属地位个在整体上都把握不好的人，又如何能在细节处让人钦服呢？反过来，亦如此。＂致广大＇’与＂尽精微＂是一体两面。

 

目前在山水盆景制作领域，最常见的就是那些有着繁复布局的作品，制作上可以说煞费苦心、务求精细，事实上它们也赢得了很多人青睐，可目光偏狭的我总不愿接受。

 

因为它们的整体构成不行。说“构成ｎ太抽象，那么我们来谈＂主峰”。如果将山水盆景比作人的话，主峰就是脸，面容好坏，对一个人的美丑评价起决定作用。就我目力所及，绝大多数山水盆景的主峰样态平庸，彼此相仿，在过去的一篇评述中，我甚至用ｕ丑陋”和＂狰狞’’来形容它们。还是以人为譬喻：在选美比赛中，在看过这样的＂脸＂以后，你还有心情继续审度其肢体和动作吗９

 

更何况，＂脸”都能做成这样，又怎能指望他将肢体塑造得协调匀称、楚楚动人呢，所以看山水盆景，我常把打量的重点放在主峰上，主峰不行，扭头就走。

 

我相信每位作者的初衷都是一样的，希望把作品做好，但结果却千差万别，乃至大相径庭。

 

原因何在？回答这个问题很简单，四个字就够了：稟赋所致。而要详说“禀赋”则是一件复杂和困难的事，它需要讲说者和听众共同来完成，仅凭前者徒费笔墨和□舌，效果往往不佳。

 

如果勉为其难谈“禀赋’’，此刻，我想用＂精准”这个词来暂作替换。因为在造型艺术领域，准确往往是天赋的代名词。我少年学画时，一开始就非常重视正确地描绘所画对象——如果连基本的‘‘像”都做不到，又如何以形写神传达更为抽象的意蕴和神采呢？同时我也发现，几乎每一个画室（那时学画的人不像现在这样多，往往十几二十个人），造型准确的学生比例很少，一两个而已，也就是说，这一两个人是有“天赋”的，可以从事这个行业。事实证明，正是这一两个人，后来考进了更好的美术院校。其实＂准确”在绘画领域只是一种最基本的素质，更高一级的＂天赋＂这里暂且不谈。

 

我们现在的盆景圈，就有点类似美术高考的辅导班，拥挤着大量没有造型天赋的从业者，而这众多没有‘‘天赋＂的人中也会有佼佼者，于是他们便成行业领头人。有时看着那些牵强附会模棱两可的排布，就想，如果当年他们也在画室，一定画不准眼前的石膏像。一棵树都做不像，与山石的比例也掌握不当，遑论其他呢。

 

黄大金先生则不然，他不仅可以准确地塑造山川林木，而且还能将它们有效调度，组成一幅优美悦目的立体图卷。我们之所以愿在山水盆景前徘徊，不是为了看到相互因循并无美感可言的沟沟壑壑，而是为了看到黄大金先生这样不落俗套，精准有力的山水景观。

 

在与黄兄交流中得知，他在青年时代也亲近过一位颇具才华的画家，常去其家中观他作画，那淡淡的用墨和春蚕吐丝般的线条给黄大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位画家对他也很欣赏，不过由于自身原因，黄大金最终没走这条路。我想，如果当年黄先生去画画，一定能够准确地描绘他所看到的景物——在其作品中，我看到了这种能力。

 

但这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结果之一，便是黄大金成了一位优秀的山水盆景家。

 

我曾与身边的一位朋友讨论黄兄的山水作品，他跟我一样，是黄作的喜爱者。

 

我说，这位老兄的山水固然很好，精准凝练，几近完美，但总觉得缺了那么一点个性，辨识度还不是很高，尤其是缺乏独创性。朋友说，做得最好难道不是一种个性么？

 

此言甚佳１如果在平远山水盆景领域，将作品打磨得如此精到且无出其右者还不是一种＂个性’＇，那么还有什么能称为＂个性ｎ呢？

 

这话让我反复玩味。

 

然而有些吊诡的是，这些被我高度认可的平远山水作品，在展会现场，它们的可视性并不强。由于主峰较矮，而盆子又长，所以看上去平塌塌一片，缺少起伏感，很少有人会俯下身来将视线调整到照片拍摄时的角度，自上而下观看这些细腻的排布，反倒觉得不过如此。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对我产生质疑：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么９

 

的确，这是一个问题。究其原因，我想还是在主峰的塑造上出了问题，即便作为他的拥趸，我在品赏他好多作品图片时这个感受也一直存在，以那件我眼中最好的《富春一角》为例，其主峰的“领袖气质＂就不够突出，气势也欠饱满强劲，这是其一，其二，主峰后面搭配石材的纹理略显细碎、与前面峰峦的色彩不够统一。我向黄兄说起，他很无奈：没有合适的材料了。

 

但观众是不理会这些的，他们只看结果。我以为，材料受限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还是作者的感觉与认识，谁都是将作品反复打磨，直到满意了才把它呈现出来，所以在这里，我将这个＂问题’’郑重提出，请黄兄思忖。

 

这不是自相矛盾，而是在叙述一个事物的正反两面：缺点固然存在，优长更为突出。更何况，居高临下的俯瞰和漫不经心的浏览当然会错过一些精妙的细节，乃至杰出的作品有时候，有些作品，需要观者放低身段，俯贴细察。

 

任何一个时代，在对作者、作品的定位上，向来都是众说纷纭各不相容的，而鉴别它们的最好方法仍然是时间，时间自会抹去种种偏见和争执，将一位作者摆放到他应有的位置上。

 

那就耐心等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