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技艺、研究双飞的东瀛时期

 

应世界盆栽友好联盟原理事长、日本盆栽协会原理事长加藤三郎先生邀请，北京林业大学苏雪痕教授推荐，我于１９９２年４月２９日飞往东京到日本盆栽协会研修盆景技艺。当到达我将在此研修、生活一年、加藤先生为第三代园主的蔓菁园时，虽然已是傍晚时分，在朦胧夜色下，一盆盆盆栽，有直干的黑松、有蟠干的真柏、有红叶的日本红枫、有开花的红花山楂等，宛如一幅幅有生命的艺雕，让我十分吃惊：日本盆栽的造型水平已经远远高出中国盆景，二者之间的差距大得几乎令人不敢相信。第二天一清早，我便从跪在几架前、给山毛榉盆景的新芽掐心开始，拉开了我在蔓菁园研修一年的序幕。

 

说是“研修”，实际上是作“入门徒弟”。根据进入师门的先后，在我之上有来自府中市的村川君，他在两年之前高中一毕业就进入蔓菁园；村川君之上有来自大阪的神藤君。根据日本的习惯，在工作安排上，我听村川君的，村川君听神藤君的，神藤君听加藤先生长子、后来蔓菁园第四代园主加藤初治先生的。刚开始时，心里实在不爽，因为我在国内是研究室副主任，职称是园林工程师，但我的工作安排是要听比我几乎小１０岁的村川君的，心理极不平衡，还与他闹过几次别扭。３个月后就适应了，后来还成为好朋友。

 

每天六点起床打扫盆栽园，打扫完后，挨排找盆土表面以及木板之上食叶害虫拉的屎，发现害虫后用剪刀把它处死。大概七点开始吃早餐，吃完早餐后打开卖盆栽工具、书籍的小店，然后打开园门，供游人参观和选购盆栽。

 

八点左右，开始一天盆栽的掐心、修剪、造型以及养护管理等。十二点开始吃午饭，下午一点开始上班。最让人放松的可能是下午三点到三点半之间的下午茶，因为此时可以休息放松，并且可以喝茶喝果汁，有时还可以吃到加藤先生东京上野的盆栽协会回来时，路过便利店时买回来的中华风肉包子。三点半开始工作到六点，开始打扫收拾作业场所的垃圾，关闭商店门与园门，为师傅们清擦造型工具上的松脂等，最后用油布擦拭干净，放入每人的工具箱里。

 

一天工作结束后，基本上筋疲力尽。如果到吃晚饭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我会回到自己房间里休息一会。每当初治夫人来房间喊我吃晚饭时，我经常是穿着工作服趴在床上睡着了，看来是累得连躺的时间都没有就睡着了。已经这么累了，吃过晚饭后，我还经常与村川君一起去做白天没有做完的盆景造型工作。

 

加藤三郎先生每周一半时间在东京上野的盆栽协会工作，一半时间工作在蔓菁园。在蔓菁园工作时，会有大半天时间专门教我各种盆景的操作，特别是先生最擅长的丛林式盆景和附石式盆景。加藤先生不仅教我做盆景，而且还教我怎么做人。先生说：我们从事盆景、园林行业的人，要时常抱有三个感恩之心。第一个是对自然、对天地的感恩之心，因为自然与天地给予我们生活的空间和工作的对象；第二个是对父母的感恩之心，因为父母给予我们身体，养育我们；第三个是对师长的感恩之心，因为师傅和前辈给予我们知识、技术和经验。

 

在蔓菁园研修期间６月的一天，我受日本盆栽协会常务理事丸岛秀夫先生邀请，到东京皇居附近的帝国饭店参加他的新书《日本爱石史》发行纪念晚会。在该次会上，我接触到了日本盆栽协会大部分的技术骨干，但当我浏览完《曰本爱石史》后，让我震惊的是，日本学者研究我国盆景历史已经远远超过了国内同行的研究。

 

通过在蔓菁园近一年的研修学习，我基本上掌握了有关盆栽的鉴赏、制作、养护管理以及盆景陈设等方面的知识、技术和方法等，为我日后的岔景造型园林树木修剪造型奠定了基础。

 

１９９３年３月底，结束了在蔓菁园的技术研修，经我国驻大阪总领事馆教育参赞梁宝杰先生推荐，我进入国立京都大学农学部造园学研究室攻读博士学位。造园学研究室第三任教授中村一博士在得知我已经研究盆景多年，并且具有实际制作技艺时说：＂李君，我建议你博士论文进行有关中国盆景历史与文化方面的研究。”我说有关中国盆景历史方面已经有多人研究。”中村先生又说：＂虽然有多人研究过或者正在研究，你的研究水平只要超过他们就达到目的。”

 

同时，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中村先生告诉我：＂如果你能在京都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回到中国后可以当北京大学或者清华大学的教授。”这时我在心里说道：您太自负京都大学博士学位的分置了，也太髙看我的能力了，北大、清华的教授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当的。我在中村先生说这句话１６年之后的２００９年，顺利到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当了教授，在此我不得不佩服中村先生的预见能力。

 

造园学研究室位于农学部楼最高层的五楼，研究室第四任教授吉田博宜博士办公室在楼道南侧，研究生室位于楼道北侧。我进入研究生室时，正巧外村中师兄取得博士学位后去德国某大学工作，外村师兄就把他位于房间东南角落的座位让给了我。这个座位前边有个书架遮挡，所以即使阳光明媚的白天，这个座位也要开着台灯才能看书学习。

 

读博期间的１９９５年５月２２日，我前往千叶县松户市，拜访千叶大学园艺学部原教授、《盆栽文化史》作者岩佐亮二先生。九十余岁、双目接近失明的岩佐先生在家中榻榻米上激动地给我讲述自己研究盆栽史与花木史的经历，并且内疚地跟我说：他是反对曰本侵华的，战争之前他还上街游行反对发动对华战争。最后，老先生送我他的著作。并告诉我，他的所有研究资料已经保存于千叶县中央博物馆岩佐文库。后来，我数次往返于京都与千叶之间，调研与收集岩佐文库中与我研究有关的图书资料和绘画资料，大大丰富了我的研究资料。

 

三年多下来，因为我读遍了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附属东洋文献中心所藏的所有相关的中国古书，加上基本上每天第一个去研究室、最后一个离开研究室，努力收集原始文献资料和绘画资料，善于思考和撰写论文，进入京都大学四年后的１９９７年７月，我以《中国贫景技术史与文化史研究》为题的博士论文通过审查和答辩，顺利取得京都大学农学博士学位。同时因为连续三年在日本造园学会杂志《景观研究》发表三篇与博士论文有关的研究论文，获得造园学会专为年轻学者设立的上原敬二奖和１０万日元奖金。取得学位和得奖的代价就是，视力每年以０．２-０．３度的速度直线下降，并且自此之后戴上了眼镜。

 

取得博士学位后，我以＂招聘学者”身份进入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科学技术史研究室，跟随研究中国建筑史、园林史在国际上著名的田中淡教授进行中国园林史、花木文化史的研究。“招聘学者”身份使我可以自由出入东洋文献中心的书库中查找相关资料，大大增加了我在盆景文化、园林文化以及花木文化方面的文献资料和图像资料。

 

在京都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和在人文科学研究所作“招聘学者”６年期间，由于我的奖学金不高，并且我爱人与长子在京都与我一起生活，生活费比较紧张，同时为了学习日本造园技术和园林树木修剪造型技术，我周六、周日在一家造园公司打工。因我修剪技术好，所以该公司从周一到周五做造园工作，我一去全公司就做私家庭园修剪工作，当然最难修剪的黑松就由我来操刀修剪。

 

修剪完后经常得到园主的夸奖，时常给我塞小费，并且给公司经理讲明年一定还要李先生来修剪，经理当然高兴。粗略估计一下，每年经我手修剪的庭园要在４０-５０个，并且几乎每个庭园都有一两棵造型精美，作为门松、庭园松的黑松。也就说每年我都要修剪将近１００棵的造型松。数年下来，我对造型黑松的修剪已经达到了＂庖丁解牛＂的熟练程度，有时闭上眼睛、仅凭手感，也可以知道手中的松枝该从哪里修剪，留取多少松针，并且可以预测这样修剪后明年该枝条的生长势强弱、侧芽萌发情况以及枝片形状变化趋势等。

 

１９９８年春季，兵库县立姬路工业大学自然科学研究所景观园艺系对外公募教授、副教授，我按照要求递交了应聘材料。５月的—天，选考委员会通知我去面试。我没有抱多大希望，以为只是一次针对多数应聘者的撒网面试。等轮到我进入选考会议室落座后，面对十数位教授、学校相关负责人，选考委员会组长中濑教授给我说的第＿句话就是：李先生已经作为绿地文化与生活研究部门的副教授被录用，这次让你来，就是想就有关问题与你确认一下。

 

面试结束走出会议室后，我就给对我博士论文指导较多的、当时已由京都大学转职到位于名古屋市的名城大学丸山宏教授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丸山教授说：京都大学造园学研究室的相关师生多数很早就知道你被录用的亊情，因为选考委员会已经向教过你、指导过你以及与你同过学的相关师生了解你的学识和人品，他们特别认可你的研究能力和实操能力。看来，我被录用的事情只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１９９９年４月１日，我作为景观园艺系绿地文化与生活研究部门观赏园艺研究室副教授开始工作，该研究部门还有一个研究室就是园艺疗法研究室。我们系所有教师同时兼职兵库县立淡路景观园艺学校的教学工作。该园艺学校位于兵库县淡路岛北淡町的半山腰上，坐北朝南，没有围墙，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并且可以远眺西南方向的濑户内海。该学校的办学理念在模仿英国邱园皇家园艺学校、法国凡尔赛皇家园艺学校以及加拿大尼亚加拉园艺学校课程体系基础上建立，实践课６０％，理论课４０％。同时，该学校还计划建成东亚型的学校。从学校办学理念和目标就可以知道为什么我被录用。学生都是大学毕业后经过考试选拔而来，现在已经变为一所单科研究生院。

 

在此学校，我除了教授观赏园艺相关理论课程外，还重点教授学生动手实践能力，也就是树木修剪造型、盆景制作等技术，同时兼顾园艺疗法方向学生的植物景观设计方面的课程。因为该学校缺少盆景园一类的实习场所，我便与石原副校长商量是否可以在《神户日报》上向县民登载征集盆景的文章，看谁家喜欢培养盆景的老人去世后，盆景无人养护管理的话可以考虑捐赠给学校供研究实习之用。

 

征集盆景的文章登出之后，因为该学校为县立学校，县民们纷纷打来捐赠盆景的电话，也有少数外县打来的电话。那几个月，我一直与学校卡车司机一起，到捐赠盆景的人家拉运盆景。最远的是去静冈县沼津市本校副教授望月先生家拉盆景，因为望月先生的父亲去世后盆景无人管理、部分的盆景已经枯死而不知所措。捐赠盆景的数量，有的几盆，有的几十盆，有的只有盆钵；树种有松柏类、花果类、杂木类等各种各样，很快便在校园里聚集了三百余盆县民们捐来的盆景。这些盆景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生长状况不佳。

 

因为自家里喜欢盆景的老人去世后，盆景一直没有换盆，有的长时间没有浇水，有的没有施肥和进行病虫害防治。面对这些病怏怏的盆景，首先利用我的研究经费建造了一个相当于盆景医院的小型盆景园；然后，通过每周的实习课程，与同学们一起换盆、修剪、改作、施肥等，给这些有病的盆景治病，使其在一两年内恢复健康。因为做得很有意义，当时影响不少，ＮＨＫ电视台特别为我和一位捐赠者拍了一部电视报道节目，名称为《盆景，友好交流的纽带》。

 

２００２年，我因为有关中国盆景、日本盆栽的文化史的研究，荣获财团法人村尾学术奖和１００万日元的奖金。该学术奖是第一次颁发给外国人。从奖金数量可以看出，该项学术奖是比较大的一项奖项。

 

２００３年，在日本大学农学部米田教授研究室召开日本盆栽学会会议时，我第二次见到丸岛秀夫博士。丸岛先生主动提出说，他可以将自己收集的大部分有关中国盆景史方面的绘画资料提供给我做研究之用。本书中的一部分绘画资料就是丸岛先生赠送给我的。

 

在当时的日本，有三位通过研究盆景历史与文化获得博士学位的学者，根据取得博士学位的先后顺序，第一位是岩佐壳二先生，获得千叶大学农学博士学位；第二位是丸岛秀夫先生，获得曰本大学农学博士学位；第三位就是我，获得京都大学农学博士学位。我的研究以及本书中的部分资料，来源于岩佐、丸岛两博士。两位博士先后离开人间，如果上天有灵，本书的先后两次出版，也算是对两位博士的安慰和感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