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盆景是个水泥砂石明胶捏成的假山盆景 - PenJing8
我最早的盆景是个水泥砂石明胶捏成的假山盆景
2018-05-02 11:11:11  浏览:21
 朋友家中院子里喷着泉水的水溶岩的盆景,大概有半人高,一棵绿榕的虬根如穿行在云中的百变长蛇那样把小小榕树的身子牢牢固定在水溶岩的各个洞穴中间,水花如喇叭花那样的四溅开来,绿榕的褚红色长须上挂满密如珍露的水珠,榕树的叶子随风势的起伏在推着金色阳光玩耍。
 
盆景旁边是个安静的时时会飘来淡淡水雾的亭子,朋友说她时常在这个亭子里,望望天,望望眼前的盆景,会静静坐上一个下午。
 
真是奢侈啊!这盆景里有迷幻的自然和自由飞翔的心吗?
 
盆景很美,除了明净的缠绕和端庄的起舞,没有一丝衰竭之象,好像是有人从时空的轮回中伸手招来一片心仪已久的自然,这片自然招至眼前时,依然还处在某个未知神灵的手掌心里,可能有一天会变成如热带雨林中的参天巨木那样茂盛勃发,也有可能永远都是眼前这么尺寸缩小的样子。
“眼前的盆景会给内心某种自由吗?”
 
“在水声里,盆景上会有眼睛看不见的翅膀伸展出来。在这样的盆景中,有某种安静、自然的变化的东西,从中我能感觉到自己写作的进程,写作的变化。”
 
盆景的美被她这样一说,仿佛也变成了自己内心的映照。我能理解朋友的心境,我的心里不也是如此吗——在某个自然的映照物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生命的存在,从而感觉到变化世界里浸透着的那种无法呼喊出来的苦涩和甘甜。正是在这样的心境当中,很多文字变得驳杂又简单了。
 
随口问她:“写作最近进行的如何?”
 
“写作嘛!”朋友说:“那是世上最累人最耗费心血的事情。”她贴别强调“心血”。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心,似乎是在同情自己,又在同情着一切从事这个行当的人。但语调里也有某种欣慰,她的脸上没有焦虑和茫然,有的只是一份正在耕作的农夫那样的疲惫。
 
我最早的盆景是个水泥砂石明胶捏成的假山盆景
 
她说:“累到什么都不想写,食欲不振,只想睡觉。或者到野外像野孩子一样疯跑。”
她的说法可能有点夸大,稍稍的夸大自己本是人心之常态。但就我的亲身体验,虽然不能说是最累,但也是很累很累的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有时甚至后悔自己把写作当成一种工作,但这有宿命的成分,既退无可退,又无法规避,只有硬着头皮来把自己献祭于生活的燎原火势当中,全当是人生该有这么一程:掐着秒的赶车,正好在车启动前的最后一秒挤进了徐徐关闭的车门,没办法退票,没有其它选择,而且旅程已经开始。让我们扬帆起航或者绝尘而去。
 
应当明白,什么才能算“在路上”。
 
单纯把写作当成休闲娱乐自然就会轻松愉快(不管有无才华,大概也仅止于此,轻松加愉快),这种写作可以算是疲累生命间隙的一种调剂身心的缓冲剂,如同攀爬高山中间遇到的一个适时缓坡,文字的藤椅,文字的和风,还有文字的高阳。我膜拜这种心态,感觉自己智力贫乏到面对文字会那么紧张,悠悠飘幻的想象和结实质朴的文字特别容易失去自然和从容。在那些休闲娱乐的文字中看到精彩华章,就好像看到人生妙龄十八的某个真爱时刻,在随心所欲的宛然一笑中间结出了凝固时间的惊悟之花。但我无法让自己成为雨花石那样的存在,我只能成了岩石。没有谁能改变这一点。
 
正是在内心里交织着看似坚定其实又充满种种矛盾的心理当中,我在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有时候想要冲入社会,把自己融入人群的起伏波澜当中——心理也清楚,自己骨子里其实也蛮有世俗化的成分。但在静安一处、独居一人、神色憔悴的情形里,文字化成点滴的水和无限的水,每一次跃入这样的海洋,都会觉得自己不仅被这个世界充满,同时也充满整个世界——这个时候我就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
 
母亲在电话里焦虑的对我说:“育啊,你是……你该……”想要说很多话,但又无法说,我静静的听着,偶有辩解,也只是让两位老人知道我的心境。父亲母亲出于爱,认为我活着一定并不快乐——我无法向他们解释,解释我人生的方向,解释我在梦幻般的创造中正在开始的人生旅程,解释我所度过的每一个孤独时刻并没有虚掷光阴,并没有再虚无中铸造的痛苦。
 
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北京的山麓之间独自旅行,我时常觉得北京并不是北京,在我的眼里它只是一个社会景观和自然景观相容一体的盆景。在这个盆景当中,我是一滴每天都从时间的水面喷到盆景绿树最顶端的那滴水滴,然后从早晨绿叶的平面上一点一点滑下,到傍晚时,重新回到安静的时间水面上。
 
不管坐什么车,从城南到城北都要花上两三个小时。“北京大的让人不喜欢。”南方的朋友这么告诉我。从昌平到门头沟去玩,同一个城市里,来回却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但是在国家图书馆里开始写作的时候,时间和空间的尺度在内心的视野当中都被压缩了,燕赵平原上的这个被太行山脉围绕着的古城,绿树、河流、山脉在我心里都变成了一片绿叶,一滴水滴,一粒尘埃,生命的波涛,就在这样的细微当中起伏汹涌。我的内心的盆景正是在这里。文字里所有的山峦、森林、江海,都是梦一般的盆景的景致。在这样的心理当中,城市必然存在的那种赤裸裸的欲念的分泌物反而变的可爱了。因为能从这种分泌物种,我能看到正在滋生的强劲的意志和不灭的理想。
 
我最早拥有的盆景是个水泥砂石明胶捏成的假山,假山只有几个拳头大小,是父母拿到家里来的,有一个烧制成红色的泥胎的托盘,小小的假山放在托盘里,有一点点“丰水绕山麓,山麓自安闲”的味道。假山上镂空的缝隙和粗陋的线条让人想起的不是山岳的危峻,而是某个畸形的怪兽被围困在这个泥胎里,正在苦苦做着绝望的挣扎。托盘里的水顺着假山渗透上去,所以假山的下半部分看上去总是湿漉漉的。我在假山的小缝隙里塞上麦粒,在假山的大窝子里挤进去一瓣大蒜,给托盘的水里养从葫芦河里抓来的泥鳅和小鲤鱼。
 
半月过后,麦芽的根和大蒜嫩苗的白根从干巴巴的假山上垂下来,青青的叶子朝着天上伸去,鱼儿搅起水里的一层泥。这是我心里关于自然最早的文字,没有形成于纸张,而是形成在手里,那片青葱绿意和粗陋浊黄交织在连绵起伏的几个褶皱里,自然的生命力和人的拙劣的创造力,两者毫无关联的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复活过来的盆景,让这盆景有了一点点让人心动的魅力,自己也是土地突然隆起一块,森林从遥远的天边偷跑过来几枝,这盆景也显出了一点点自然佳构的自信来。
 
昨日盆景和今日盆景本就是同一个样子,但昨日盆景和今日盆景又有所不同。朋友说她的盆景关照着她的文字进程,而我的盆景则使文字和生命在我的眼前结合在一起。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盆景——造物的一个盆景。每个人都是这样一个盆景吧,要尽量使它充满生机,充满情趣,尽善尽美,虽然,做到这一点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