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景艺术虽然是一个微型世界,但它却是中国艺术的代表形式之一,中国人以盆景来美化生活,盆景是中国人艺术化人生态度的活的形式。这门艺术先后传到朝鲜半岛和日本等地,并在日本得到突出发展,进而传到欧美诸国,今天它已经成为世界人们喜爱的艺术形式。盆景中所体现的审美趣尚反映了东方美学观念的一些根本性问题。
作为独立艺术的盆景发展至今已有千年的历史,中国盆景不是有艺无学的简单技艺,其中集纳了丰富的理论。研究这些理论,对丰富中国美学的研究领域也很重要。从总体上看,追求“天趣”是中国盆景艺术的根本创造原则,本文讨论几个与盆景“天趣”相关的理论问题。第一,盆景艺术的形成与“观生意”的哲学密切相关;第二,盆景艺术的以小见大,小不是对大的概括,盆景不是微缩景观;第三,古拙是中国盆景的基本美学风格,它所反映的不是病态的审美趣味,而是活泼泼的生命精神;第四,盆景的捆缚扭曲虽然有伤物性,但其总体旨趣则是为了巧夺天工,遵循的是崇尚自然而不是割裂自然的思想;第五,中国盆景艺术的魅力来自于境界的创造,而不是简单的形式美感。
盆景艺术的形成,与“观生意”的哲学密切相关
“生意”是中国盆景的灵魂。庭院里,案头间,一盆小景为清供,稍近之,清心洁虑,细玩之,荡气回肠。勃勃的生机迎面扑来,人们在不经意中领略天地的“活”意,使人感到造化原来如此奇妙,一片假山,一段枯木,几枝虬曲的干,一抹似有若无的青苔,再加几片柔嫩娇媚的细叶,就能产生如此的活力,有令人玩味不尽的机趣。
明代盆景理论家吕初泰说:“盆景清芬,庭中雅趣……萦烟笑日,烂若朱霞。吸露酣风,飘如红雨。四序含芬,荐馥一时,尽态极妍。最宜老干婆娑,疏花掩映,绿苔错缀,怪石玲珑。更苍萝碧草,袅娜蒙茸,竹栏疏篱,窈窕委宛。闲时浇灌,兴到品题。生韵生情,襟怀不恶。”①明文震亨是一位对盆景很有研究的艺术家,他说:“吴人洗根浇水竹剪修净,谓朝取叶间垂露,可以润眼,意极珍之。余谓此宜以石子铺一小庭,遍种其上,雨过青翠,自然生香。”②几根绿竹,数枚石子,经过艺术家的神手,就赋予了它生香活态。清康熙时园艺学者陈淏子的《花镜》是盆景艺术的重要著作,其中有言:“若听发干抽条,未免有碍生趣,宜修者修之,宜去者去之,庶得条达畅茂有致。”③所谓“条达畅茂”,就是儒学所说的生生之条理。
一盆清供,取来一片山林气象,招来几缕天地清芬。小小的盆盎中,有了自然的“生香活态”,有了天地的“生韵生情”,有了生生而有条理的机趣,既尽天“情”,又显天“理”。中国哲学家所说的“翳然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的境界,就在小小的盆景中实现了。盆景艺术家创造的不光是眼前所看的物,一个与人无关的瞻玩对象,而是创造出一片与人的生命相关的世界。盆景就是人“生命的雕刻”,艺术家创造一片活的宇宙,是为了展现玲珑活络的心灵。
中国哲学是一种以生命为中心的哲学,强调“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的最高德行就是创化生命,天地间的一切都贯穿着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盆景也受到这种哲学思想的影响。盆景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种类形成在宋代,盆景的诸种形式到了两宋时候已经具备,盆池、盆花(如盆梅)、盆山(即山水盆景)等植物盆景和山石盆景都已进入成熟期。宋代经历了儒学的复兴,融会道禅哲学的理学和心学先后产生,而盆景艺术发展成为人们广泛喜爱的艺术形式,与这一哲学思潮密切相关。
宋代哲学家多强调“观天地生物气象”对于心性修养的重要性。宋代哲学家普遍重视盆池、盆栽和盆景艺术,因为他们把这当作“观天地气象”的手段。周敦颐“窗前草不除”,要借此“观天地生物气象”。他有《盆池》诗云:“三五小圆荷,盆容水不多。虽非大薮泽,亦有小风波。粗起江湖趣,殊无鸳鸯过。幽人兴难遏,时绕醉吟哦。”④他在盆池的“风波”中吟咏,领略天地生生的趣味。强调“万物之生意最可观”的程颢,将“观生意”落实到平时的行为之中,他的弟子张九成记载道:“明道先生书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之芟。明道曰:‘不可,常欲观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蓄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⑤庭草之茂,可见生机勃勃;游鱼之乐,更见心灵的自得。南宋朱熹酷爱盆景,尝做一山水盆景,置于熏炉前,山水在烟云中缥缈。他有诗道:“清窗出寸碧,倒影媚中川。云气一吞吐,湖江心渺然。”(《汲清泉奇石……因作四小诗》)宋代哲学家将盆景作为观天地生生气象的工具,对中国盆景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元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理学是一种官方哲学,它对盆景生意的关注,成为盆景艺术发展的重要思想支撑。
中国盆景作为独立艺术的确立,就是在重视“生意”的哲学氛围中产生的。盆景的制作,以突出“活泼泼”的生命精神为根本。盆景作为案头壁间之作,与人朝夕相伴。盆景不是外在山水景物的替代品,而是将世界的“绿意”引到案头,置人心间,使人窥通造化的生机。小小的盆景让人体会到无往不复的变化之理。
盆景的以小观大问题
郑孝胥有《花市》诗云:“秋后闲行不厌频,爱过花市逐闲人。买来小树连盆活,缩得孤峰入座新。坐想须弥藏芥子,何如沧海着吟身。把茅盖顶他年办,真与松篁作主宾。”陈从周将其改为“栽来小树连盆活,缩得群峰入座青”,以此来形容盆景艺术小的特点,真将盆景的神韵传达了出来。
盆景是一个微型世界,正如王十朋所说的,他是“藏参天覆地之意于盈握间”,相对于外在世界来说,盆景是以小为其特征的。元人称盆景为“些子景”,就是小景的意思。中国盆景在小中见大,正所谓“一拳石亦有曲处,一勺水亦有深处”(清画家恽南田语)。但“小”只是构成中国盆景的形式因素,并不是它追求的目的,中国盆景艺术家根本不是要创造一个小景,那种认为盆景是越小越好的观点,是违背中国盆景艺术传统的。这里存在一些理解上的误区,其中有两个问题需要辨析。
第一,盆景的概括性问题。一般认为,中国盆景是一门“具体而微”的艺术,具有高度的概括性⑥。盆景的以小见大,是在咫尺中见出广袤的山林。这种凝练和概括的观点,表面看来,大体不差,但细究,又见其不然。这种观点所依循的是特殊和一般、部分和整体的思路,如一盆古梅小景,只是山林的隐喻形式,是体现山林气象的个别,或者说是表现更广大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它自身并不具有完满的意义——因为使人们想到更多,所以它才有意义。这样的思路是西方典型概括的思路,并不符合中国的艺术传统。
中国艺术观念有一种当下圆满的思想,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圆”,它是圆满的,无所缺憾的,而不是一个残缺体;它是一个“全”,味味俱足,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意义世界。中国盆景艺术的当下自足的思想,正是这一观念的反映。白居易诗云:“拳石苔苍翠,尺波烟杳渺。但问有意无,勿论池大小。”⑦关键是“意”,有“意”即足矣。并不在盆池的大小。
盆景的“自足”意义还反映出:不论大与小,关键是要看对生命的安顿,自足不是说让人叹为观止,而是使人到此心安,自足说到底是心灵的慰藉。陆游《盆池》诗这样写道:“门外江涛涌雪堆,埋盆作沼亦何哉?儿曹不解渠翁意,新脱风波险处来。”⑧门外大江相临,有江涛涌雪,何必做一个小小的盆池?诗人说,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我正是从世界的惊涛骇浪中来,尘世滚滚,到处风烟,我唯在这一席几案之间,面对小小的盆池,将我惊恐的心安顿。这就是“自足”。李渔说:“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置石岩下和木石居,故以一拳代山,一勺代水,所谓无聊之极思也。”人生活在尘世中,有各种各样的束缚,盆景家的山林之想,是要挣脱现世的束缚,胸中有超越的冲动,李渔所谓“原非得已”,借盆景来表达。“无聊之极思”,指心中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并不是生活的不舒心、不畅快,而指心灵的超越梦想无法得到伸展,所以要磊出自己的“山林”,虽不下堂席,而座拥世界,一拳代山,一勺代水,使得群山绵延,绿水迢递,都在目前。
盆景艺术中所说的以小见大,不是由较小的空间推展到更广阔的空间,由眼前的物想到不在眼前的物,那是简单的联想,而在于心性境界的扩大。
第二是微缩景观的问题。18到19世纪,西方人在初接触中国和日本的盆景时,常常称其为微缩景观,他们将盆景理解成这样一种艺术:将山石和树木缩小到一个可以容纳的盆子里,控制它的成长,甚至尽量选择一些矮化的植物,从而创造一种山林面貌的微型化景观。这种观点在今天的中国也比较流行。人们常常注意到盆景的“缩”的特点,盆景艺术界常说“缩地千里”、“缩龙成寸”、“缩得群峰入座青”,把大自然的美浓缩到一个小小的盆子里去,从而咫尺千里,以小见大。今天我们对城市中的微缩景观倒不陌生,像深圳的世界公园和北京民族园等,都是将真实景观按比例缩小,从而使人在很短的时间里领略丰富的景色。
我们说的盆景,是一种艺术形式,是艺术家的独特创造,并不是在盆子里放上一些植物就是盆景,那是“盆栽”,还不能称为艺术作品。艺术是心灵的创造,是艺术家独特体悟的产物。一些通过矮化方式培养出的植物,放到盆子里,如人们熟悉的金橘,与真正的盆景艺术毫无关系。如我们不能在盆子里插一枝梅花活了,就是盆景了,这充其量只能称为简单的“盆梅”刘銮《五石瓠》说:“今人以盆盎间树石为玩,长者屈而短之,大者削而约之,或肤寸而结果实,或咫尺而蓄虫鱼,概称盆景。”这一段话被盆景界广泛征引,其实这里所说的盆景,有很多也并不能称为艺术作品。
盆景不是微缩景观,它表现的是感觉中的世界,是一种夹带着人的感情和对世界理解的艺术形式。从形式上也可看出,它不是山水的一个截面,不是一段山水,而是一个活的世界,它自身就是一个整体。好的盆景如一首诗、一幅画。中国的盆景是写意的艺术,正像杜牧《盆池》诗所说:“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小小的盆池,就是一个宇宙,是记载艺术家独特体验的天地。明人夏言《减字木兰花》(咏盆池荷花)云:“圆荷的历,一朵高花围众碧。承露团团,绝胜仙人掌上盘。孤妍绰约,未数千葩并万萼。幽意谁知,小小盆池也自宜。”⑨人们在小小的盆景中,感觉到的是心灵的怡然,这和所谓微缩景观了不相类。
盆景的古拙和苔痕问题
19世纪下半叶,法国商贸团中一位叫莱纳德(M. Renard)的学者在广州见到中国的盆景,他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盆栽植物很惊异,他将其称为“可怜的植物”,在他的眼中,这些盆景只有几英寸高,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很可怜,树皮被剥去,枝干被盘得扭来扭去,没有生气的树上只有几片黄黄的叶子——要命的是,中国人竟然认为没有树叶的树反而更美,它们的形象与美的原则完全相反,他真不明白中国人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⑩。初见盆景的西人有这样的观点倒不奇怪,但直至今天,在中国,仍然有一些学者认为,中国美学是一种病态的美学,像中国山水画的枯山瘦水,园林的假山等,都是一种病态的不健康的形式。有的学者将中国盆景的审美标准概括为枯、老、曲、病,认为它奉行的是一种追求丑的病态的美学观(11)。
这样的观点是很难成立的。中国盆景艺术所追求的不是病态,而是生机勃勃的活意,其中包含中国人深沉的生命感受。这里我们从盆景的尚古拙、爱青苔两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
中国盆景自宋代发展至今,历经变化,但有一个根本的追求不变,这就是对古拙的追求。中国盆景尚古拙的传统是在两宋之际就确立的。两宋时流行的古松、古梅、石菖蒲等,无不崇尚古拙。明人屠隆说:“盆景以几案可置者为佳,最古雅者,如天目之松,高可盈尺,本大如臂,针毛短簇……令人六月忘暑。”(12)他认为古松有一种古淡幽雅的美。配盆等也要追求古雅,好的盆树“更须古雅之盆、奇峭之石为佐”。明文震亨说:“古梅苍藓,鳞皴苔须垂满,含花吐叶,历久不败者矣,亦古。”(13)松要古淡,梅也要奇古,古梅苍藓,大有拙意。清人金农有诗咏古梅道:“老梅愈老愈精神,水店山楼若有人。清到十分寒满把,始知明月是前身。”这位晚年极爱画古梅的画家最爱梅花古拙苍莽的韵味。
唐代以来,文人有养石菖蒲的风习。石菖蒲是菖蒲和石相依偎的艺术,一盆案间的石菖蒲,微波淡淡,绿意盈盈,真是清泉碧缶,古趣盎然。苏轼说:“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虽不甚茂,而节叶坚瘦,根须联络,苍然于几案间,久而益可喜也。”(14)张耒描写他案头的石菖蒲说:“爰有瓦缶,置水斗许,间以小石,有草郁然,俯窥其根,与石相结络没,其生意畅遂,颜色茂好。”(15)人们爱石菖蒲,爱它在古趣中透出的生机。
中国盆景艺术在发展中形成很多流派,如扬派、苏派、岭南派、徽派、闵派等,流派纷呈,但有一个共同点,都表现出对古拙风格的挚爱。如苏州的树桩盆景很有特色,树干多枯拙,小枝必虬曲,枝叶参差,颇见嶙峋之态。苏派利用榔榆所做的盆景,也多体现出拙态。扬派的盆景多选怪石老木,追求枯润之美。徽派的古梅颇著名,追求古傲苍劲的风韵。福建盛产榕树,所以闽派盆景也多在榕树上做文章,气根丛错,干根一体,树干摇曳多姿,风格古淡。
中国盆景追求古拙之趣,不是病态,它通过古拙要表现世界的真实。宋人戴昺盆梅诗中有“剥尽皮毛真实在”的诗句,剥凿梅枝,剥去的是一个表面上华丽的喧嚣的表象,它不是世界的本相。盆景艺术是要刊落浮华,直击本相,由幻及真。不是盆景艺术家独爱老根,在盆景艺术的形成期,艺术家就深知,要从根本上反映世界的秘密,在几乎死寂的形式中说新生,说一个生生世界的真实相。竹冷秋窗净,石瘦盆池清,盘曲古梅影,悠然扣我心。好的盆景给人心灵的宁定,一缕案头的清芬,可以斥退外在的滚滚风烟。其实我们在现代盆景艺术家周瘦鹃的盆景中,就能感受到这种凛凛清气。
南宋萧东之《古梅》诗云:“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正像本文前面所举的那位法国学者所说的,中国盆景常常是几片嫩绿鹅黄的叶,与苍老虬曲的古枝形成强烈的对比。枝愈枯愈好,叶愈嫩愈佳。几片叶是当下的鲜嫩,枯朽枝是百千年的老枝,古淡和秀润就这样结合到一起,将当下的鲜活揉进了历史的幽深中,从而寄寓人们独特的历史感、宇宙感和人生感。体现了中国人对生命的认识。
中国哲学有一阳来复的观念,无往不复,循环不已,这就是“天地之心”——宇宙生命的核心精神。程颐说:“生意闯然,具此全美。”所谓“闯”,就是枯杨生华,于沉寂中的跃起,体现强烈的生命力,洵为宇宙中至美之物。中国艺术于枯拙中追求新生的观念,正受到这种哲学思想的影响。
中国人欣赏古拙,并非是欣赏反常的美。在中国美学看来,体现出生生之意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就盆景来说,我们可以想象,紫色的钧窑瓷盆里有湖石几许,一枝古梅盘旋,展现其婉转而流丽的身姿,虬曲的枝头,但见得几朵粉白色的梅花浅斟慢酌,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这香气如同一团轻雾在叶间徘徊,又像是在你的心中轻轻地打开一帧画卷。难道这样的景致和气象就只能以“丑”来概括,什么是美,美难道就必须如牡丹一样艳绰、芍药一样芊绵?
其次是关于苔痕的问题。青苔是中国盆景的重要元素,古代盆景艺术家说:盆景无青苔,如人未穿衣。盆景制作要选根、置盆,培土,栽种之后又要铺苔、置石、缀草等。青苔是盆景中不可缺少的。陈淏子《花镜》说:“凡盆花拳石上,最宜苔藓。”甚至有人说,没有苔痕,何以称盆景?
中国盆景理论也对苔痕给予特别的注意。陈淏子《花镜》说:“须邑极细棕丝缚吊,岁久性定,自饶古致意矣。凡盆花拳石上,最宜苔藓,若一时不可得,以角泥、马粪和匀,涂湿润及枝桠间,不久即生,俨若古木华林。”(16)明末清初艺术家巢鸣盛《老圃良言》说:“仍将大枝截去,以蜜涂之,虫巢其上,自饶古意。复以马粪和泥,掩其润处,或用鱼腥水浇之,便生苔藓,尤助野趣。”(17)明人吕泰初也说:“老干婆娑,疏花掩映,绿苔错缀,怪石玲珑。”(18)如此,才能算得上真正的盆景艺术。
盆景中的苔痕,是美得叫人心碎的点缀。苍苔对于盆景来说,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静谧幽深,一是时间的超越。就前者而言,青苔历历是人迹罕至的结果。王维对青苔有特别的注意,他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写青苔在微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影,突出境界的静谧和幽深。而“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遥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写得更神秘,真是苔痕梦影,一个细雨中的上午,诗人在阒寂的小院里,望着深幽的院落,忽然感到青苔的绿意向他袭来,简直要将他席卷而去。其实,中国盆景艺术家就想创造这种深幽寂寥的境界。
一段枯木、一拳顽石,着些许苔痕,如同从上古而来的青铜器上布满了斑斑锈迹,使人油然而生一种时间的感叹。盆景界有“苔封”的说法,所谓“盆池清浅薄苔封,弱竹丛丛个影重”(19),“苔封”一如“尘封”一样,点缀在枯枝和顽石间,如同护持一段遥远的过去,古趣盎然。斑斑苔痕在小小的盆景中蔓延,似乎从人的心里爬过,给人一种似幻非真的感觉,这真是梦一般的苔痕。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满布苔痕的盆景在中国、日本、朝鲜半岛流行,其实有佛教的色空思想因素在,这也是东亚文化的共同基因之一。盆景的流行显然受到刊落表相、直透本真的哲学思想影响。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不真实的,艳丽葱翠原非长物,即使是铺天盖地的芭蕉,顷刻间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美不言,真水无香,无一物者无尽藏。中国人要到水落石出处求真实,到生命的最低处寻意义。如花美眷,也会随似水流年去,而这带着苔痕梦影的幻境,使人的性灵得到超脱。
捆缚的盆景是否有违自然的原则
植物盆景制作,不能任其生长,必须要塑形。盆景艺术家使出种种手段,对植物进行改造。一个好的植物盆景制成,少不了要经过截断、捆缚以及不断的修剪等过程。前人有诗云:“体蟠一蔟皆心匠,肤裂千梢尚手痕。”(20)体蟠,指捆扎树枝。肤裂,指凿削树皮留下的裂痕。千梢尚手痕,指树的小枝经过捆扎修整后留下的人工痕迹。一件植物盆景做成,植物真是备受折磨。
这种制作方式不仅受到一些西方学者的诟病,在中国古代,也有不少人对此提出异议。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就是其中最为著名的文字:“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天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
龚自珍是借盆景的捆缚来写当时万马齐喑的思想状况,渴望思想的解放和个性的自由。就思想史而言,龚自珍等的论述是有价值的。但我认为,这类说法并不属于讨论盆景艺术的范围。我们不能将龚自珍等的比况之说,当作对盆景艺术的批判。因为它们并不是专就盆景艺术而论,也不符合中国盆景发展的实际。龚自珍说,一市盆梅皆有病,那么不病者恐怕就只能是“天梅”——未经人工“盘剥”过的梅,难道我们要提倡一种不能修整的园艺观?至于说造成“病梅”之“祸”在于文人画士的怪癖,如果说这是怪癖的话,恐怕是整个中国艺术的怪癖,即如以曲为美而言,就有深厚的文化哲学因缘。今天甚至有论者将盆景和裹小脚相提并论,认为是应该抛弃的国粹,附和一些对中国文化怀有偏见的西方学者的观点,这样的看法是没有说服力的。
中国文化有泛爱万物、顺应自然的思想,盆景的制作过程与这种思想有冲突。不少论者谈到了这一点。道光时诗人郑献甫有诗道:“种树厌盆花,驯禽厌笼鸟。玩赏必咫尺,所见亦何小。”(21)诗人从爱惜自然生命的角度,反对盆花笼鸟之类的束缚。
这方面的观点是有它的合理之处的,盆景制作过程的确有伤害自然原性的倾向,它引起人们的惋惜和爱怜之心也是自然的。但是,不可能让自然原样不动就是爱自然。以道法自然为根本原则的中国艺术,强调顺应自然,以自然为最高原则,并不代表保持自然的原样。即使像周敦颐那样的强调顺天理的哲学家,他建筑新居,也要让人们除去道边草树,只不过嘱咐不要伤害其他不必要的树木。如果原样不动,人类将住在一个荒原上。这样的爱护自然,其实是一种伪自然主义。中国盆景的修剪在唐时就有流行。如李贺《五粒小松歌》:“绿波绿叶满浓光,细束龙髯铰刀剪。”
中国艺术强调“虽由人做,宛自天开”,也适应于盆景。周瘦鹃说:盆景制作六分自然,四分人工,其实人工的结果也要做出自然之势,即人工即自然。中国盆景是艺术家的创造,它是人所“做”出来的,但在“做”的过程中,始终坚持的原则,其实就是遵循自然,淡去“人工”的痕迹。盆景制作不是为了伤害自然,而是以自然为最高原则,体现自然的生意、自然的活力,彰显自然的活泼精神,一直是盆景艺术家所追求的。
值得注意的是,真正的中国盆景艺术不是要对鲜活的树木进行凌迟,而是要在濒于绝灭的枯枝烂木中,培养生的因素,展现生命永远不可消失的精神。盆景艺术家制作盆景一般会寻找一些老树根,有的甚至是数百年的老根,有的是等着入灶就火的废料,通过艺术家的精心培植,细心呵护,最后枯扬生华,显示出生命来。盆景艺术家是要在枯老的树木中寻找活意,而不是将鲜活的树木折磨成枯朽。明屠隆谈到枸杞盆景时说:“当求老本虬曲,其大如拳,根若龙蛇,至于蟠结柯干苍老,束缚尽解,不露作手,多有态若天生然。”(22)老树枯根,经过艺术的神手,让它显示出生机,而且“不露作手”,不留下一丝人工痕迹,如天然所生,所谓“既雕且琢,复归于朴”。
中国优秀的盆景制作讲究气势,绝无病态,更没有猥琐和畏怯,有的是雄视阔步,英气勃勃,即使是一些老干枯枝,经过艺术家的创造,也能神采飞扬,清雅可观。如不少以古松、苍柏、古梅、榆树、榕树等为主体的盆景,极力表现嶙峋傲岸之态。有的盆景的飞枝下探,如神龙入海。岭南派陆学明的大飘枝,就有飞旋之势。有的故意创造出迎风之态,突出其八风不倒的气势。这类“风木”盆景很多。有的榕树盆景,利用其气根旺盛的特点,极力强化其根系深扎之势,有咬定青山的意味。有的盆景取被雷所劈的老根(俗称雷木)为材料,虽经磨难,仍然苍翠如滴,极富历史沧桑感。
由此可见,中国盆景是真正的枯木逢春,不是将鲜活的树木弄成病木,而是要将一段病木,恢复其生命的活力,将没有魅力的枯木,变成有韵味的艺术形式。
境界是中国盆景的审美理想
盆景是人的创造,是人灵性浸染的结果。不是在盆中栽上几株花木就叫盆景,那只能叫盆花。如文震亨所说:“若盆中栽植,列几案间,殊为无谓,此与蟠桃双果相类。”盆景是人的独特创造,它是一个小宇宙,一个活的生命世界,一个与我生命相关的世界。假山、树木、苔痕等等,这些都是实在之物,艺术家的万般变化则是虚功,实者虚之,方有妙造。截枝、剪叶、捆扎、配景等,这些都是技术性手段,这些技术练得最娴熟,也不能成为一个盆景艺术家。而在这种种手段之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紧握着,这就是艺术家的灵心,富有诗情画意的灵心,富有生命关怀、宇宙情愫的灵心。这样的灵心妙想,才能穿透具体的物、操弄有形的法,穿过寂寞的时空,超越纷扰的世事,翻为艺术的华章。这样创造的盆景艺术才能感人,不是它的形式感人,而是在形式背后有一种力量,一种充满人的温情的力量,一种深邃的历史感、宇宙感和人生感,这样的东西才能感人。这就是中国盆景艺术所说的“以意为主”、“意在笔先”、“心统木石”。
万法如如,皆为心造,盆景亦当如是。盆景艺术是“意”生之物,是艺术家所创造的一片心灵的世界,一件好的盆景,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盆景的最高审美理想就是境界的创造。所谓境界,或称为意境,是中国艺术的最高理想,也是盆景艺术所追求的。境界的要义,就是创造一个与自我生命相关的世界。仅仅具有一些形式美感,不能称为真正的盆景艺术,一切好的盆景创造,都带有艺术家个人的独特体验、独特的生命感受。
中国艺术发展到中唐以后,不仅强调与“人”有关,更强调与“我”有关,形式美感固然重要,但生命意义的传达才是根本。创造一个与自我生命相关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盆景的艺术世界。中国盆景在发展过程中一直没有偏离重视境界的道路,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当代。当代盆景艺术家徐晓白先生创作的《归樵图》,虽然是个老主题,但其表现却有独特的意味。徐先生有诗写此盆景:“小桥流水斜,深处有人家。远径归樵晚,无心闲落花。”我们看岭南派大师素仁的作品,他是个僧人,他的盆景效法倪云林画意,萧散历落,着意简淡,多是一树清高,在平淡中有清气流出。他的很多作品也很有意境。
中国人将盆景当作“卧游”之具。盆景置于几案间、庭院里,观花观叶,四季皆宜,不下堂筵,而知溪山清远,徘徊户庭,可得自然意趣。古人有所谓“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烟霞具足;会心不在远,篷窗竹屋下,风月自赊”的说法,我们不能仅仅将此看做是爱好自然山水的趣味,盆景绝不是外在山水花木的替代物,“卧游”是心灵的安顿,而不光是外在自然美的欣赏(23)。
徐晓白先生有诗说:“要知盆景妙,画意与诗情。神似超形似,无声胜有声。”这是对中国盆景艺术特点出神入化的概括。在中国艺术种类中,盆景是一种与绘画最接近的艺术。没有中国绘画的传统,几乎不可能出现盆景艺术,盆景是中国画的延伸形式,它是立体的画。在中国,画被称为“无声诗”,山水画不是空有外在山水的面目,而要有诗情,所谓诗情,就是有超越于形式的精神因素荡漾其间。郑板桥曾为一座园林题下“小李将军粉本”,盆景就是“小李将军粉本”。更确切地说,盆景与中国画的亲缘关系主要体现在山水画上。中国盆景的发展,自始至终都贯穿了水墨山水的精神。在世界上,只有中国人发明了水墨山水画,而今天为世界人们所喜爱的盆景产生于中国,水墨山水画具有肇创之功(24)。
中国盆景重视“画意”,就是重视盆景的境界创造。文震亨说:“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若簇,结为马远之倚斜诘曲、郭熙之露顶正拳、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拽轩翥等状,栽以佳器槎牙可观,又有古梅苍藓、鳞皴苔须垂满含花吐叶历久不败者矣亦古。”(25)张涟《东郊土石物盆景石诗》说:“太山石韫土,埋没孰知好。谱自云林传,名并昆山噪。”(26)他说有些石头非常适宜做盆景,可以做出倪云林画中的意味。清程庭鹭在《练水画征录》中谈到徽派盆景时说:“以画意裁剪小树,供盆盎之用玩。”明末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说他的盆景所选之树木,“务取其根干老而枝叶有画意者”。陈淏子《花镜》有关于苏州盆景发展动向的记载,“近日吴下出一种仿云林山树画意”的作品,他认为这样的作品可为“雅人清供也”。清陆延灿《南树随笔》说:“邑人朱三松,模仿名人图绘,择花树修剪,高不盈尺,而奇秀苍古,具虬龙百尺之势,培养数十年方成。或有渝百年者,栽邑佳盎,伴邑白石,列之几案间,或北苑、或河阳、或大痴,或云林,俨然置身长林深壑间。”(27)寓大画家之画意入盆景之中,使朱三松创造了名垂历史的好作品。
“画意”也为当代盆景艺术所重。周瘦鹃曾说:他的盆栽有很多是依照古人的名画来做,他做成的盆景有唐寅的《蕉石图》、沈石田的《鹤听琴图》、夏仲昭的《竹趣图》和《半窗晴翠图》、清王烟容的《新蒲寿石图》等,真所谓小小盆景入画图。
【注释】
①见其所作《盆景》一文,此文收在明王象晋的《二如亭群芳谱》,是书刻于明万历年间。
②《长物志》卷二,《盆玩》。
③《花镜》卷二,中华书局,1956年。
④《击壤集》卷三。
⑤张九成《横浦文集》附《横浦日新》,四库全书本。
⑥这种观点很流行,如陈植《中国造园史》谈到盆景时说:“不论是树木盆景还是山水盆景,务必‘小中见大’,达到‘缩龙成寸’或‘缩地千里’的要求。当然,要达到这些要求,首先要能‘大中见小’,然而加以概括和再现。”(见该书313页,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
⑦《过骆山人野居小池》,《全唐诗》卷四百三十一。
⑧陆游《剑南诗钞》,见《宋诗钞》本。
⑨见《赐闲堂词》,《全明词》收录。
⑩M. Renard, "Chinese Method of Dwarfing Trees", Gardeners Chronicle, Vol. 6, 1846.这则资料引自李树华先生所作的《中国盆景文化史》,中国林业出版社,2005年,第169页。
(11)如《中西古典园林比较》,天津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71-73页。
(12)屠隆《考槃馀事》之《盆玩笺》。
(13)《长物志》卷二。
(14)《苏轼集》卷十八。
(15)《石菖蒲赋》并序。
(16)此书1688年刊刻,见其中的卷二《种盆取景法》。
(17)《老圃良言》一卷,道光十一年(1831年)刻本。
(18)《盆景》一文,此文收在明王象晋的《二如亭群芳谱》。
(19)《袁宏道集》卷十六《瓶花斋集》之四。
(20)何应龙《橘潭诗稿》中有《和花翁盆梅》。
(21)见其《补学轩诗集》,《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三十八收录。
(22)《考槃馀事》之《盆花笺》。
(23)“卧游”本是绘画中的一个术语,由南朝宋宗炳提出,所谓“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作山水画张之于壁,以尽山林之想。后人以“澄怀卧游宗少文”名之,北宋山水画家王诜(晋卿)说:“要学宗炳澄怀卧游耳。”元倪瓒说:“一畦把菊位供具,满壁江山作卧游”。
(24)盆景的发展也受到花鸟画的影响,但是我认为最主要的是受到山水画影响。因为即使是盆松、古梅等花卉盆景,往往也多以山石为配景,组成一种独特的山石花卉的关系。
(25)《长物志》卷二《盆玩》。这里所说的马远、刘松年、郭熙是宋代山水画家,盛子昭(盛懋)是元代山水画家。
(26)宣统刊《杭州府志》卷八十四。
(27)这里的北苑指五代画家董源,河阳指北宋画家郭熙,大痴指元代画家黄公望,云林指元代画家倪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