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故里,人文荟萃,石友印寂,更是一位迷一样存在的人物。相知数年,感觉他就像我最爱的剁辣椒,够辣够劲儿还够味,一石上手,一语中的,都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美艳,让我激动得冒汗。特别是最近收藏的几方画面石,以国画题材入题,印寂品出了,如画、入画、胜画三种境界。
如画,乃是自然之石表现自然之物,以其图案象形,契合人对新奇审美的追求心理,这是画面石入门的标准。
入画,则是在画面中感受到了人文创作和笔法意蕴的味道,以其神似而入画理,显然要提升一个审美层次。
胜画,则是天工之美,丝毫不染人间匠气,出乎意料之外,归于情理之中,最终要提升人心灵的审美境界,感念天人合一之道,这是追求的终极目标,所谓此石只应天上有。
印寂的美石和观点,恰恰满足了我叶公好龙式的美术向往,自己不会画,只能向石中求。石中妙笔,成就了我们热议的话题,他对画面的捕捉与审美意象的表达灵感,言辞中肯,十分受用,个中肯綮,值得展开玩味,以求抛砖遇知音。
这幅画面极易联想到楚国帛画的风格,又有汉代壁画四神云气图的神韵,空中龙凤隐显,云气漪郁,营造出一种变幻莫测的神秘感,似乎印证了,中国绘画的缘起与原始宗教信仰密不可分。也可以理解为,对自然的一种敬畏,和自然认知的一种主观表达。所谓天人合一,天即自然,人对自然崇敬于心,才有了种种绚丽的瑞兽神仙图卷,这也成就了国画更易于画面石审美选题的优势。
相对于西画那种固定视角,强调光影对物体形象的影响,以客观写实来表达绘画对象的方式,国画所强调的是形神兼备,形是神的一种表现手段和基础,神才是追求的目标。以形写神,在中国已经传承了千年,可以说是深入到了文化基因当中,所以当我们面对此石,无须去细分何处是龙首,何处是凤尾,何处是垂天之翼,何处是漫卷祥云,只要用心灵的直觉去捕捉那些流畅的气韵,那九天飞舞的曼妙与空灵。仿佛飞舞的不仅仅是代表自然审美高度的精灵,而是我们自己的灵魂,当灵魂融入画面,无需解释,便可意会,这种审美愉悦感可以理解为—畅神。
内心的愉悦,源于对自然的崇敬与热爱,国画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可以将人文情慷融入到景物的描绘中,表现所谓象征美,这种人文风格也是书卷气的直接体现。这一幅荷塘清趣,构图古雅,色彩浓郁而又沉稳,仿佛宋元写生小品一般,无论是画面形式,构图风格,都好像是复活了当年的生机。
这一笔笔浓重的朱墨,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国画,“随类赋彩”的特征,其色彩表达不受光影和物象色彩的约束,除了区分形体轮廓之外,主要是感情和象征意义的流露,象征意义更趋近于“畅神”之前的一个审美诉求—比德思想,以自然对象之美来比喻、象征君子美德。荷塘的清韵,恰如君子之风,出污泥而不染,茜苔扶风,紫气氮氮,清香自来。
清雅逸趣,与古拙文韵并存于国画的构图中,最能表现清气的,便是这水墨味道了。首先说,洗尽铅华,不施粉黛的水墨,就是将客观世界经过提炼,融入了极简主义的主观世界。黑白世界的表现,源于周易哲学基础,进一步构成了阴阳万物的宇宙观,从而成就了水墨韵味的丰富层次。所谓墨分五色,看这两株老树的枝叶便能感受,层次渐变的肌理,有如巨匠神笔晕染。
其次,大块留白,为观者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云天—水泊—迷雾—流岚,这些空浓不可琢磨的景观,似乎都表现在这块海玉牌子之中,迷蒙之中,一点飞鸟,好似凌空一箭,射中观者的内心,不由得将神思投射到那一片空灵境界中去,欲说还休,余味无穷。能让受众引发审美共鸣,便是好石头,如果能进一步生发想象空间,则更添妙趣。
山骨云根,丝丝缕缕,繁而不乱,如琴弦,若丝幕,仿佛可以拨动心曲,一派山水清音,尽享秋峰岚影,壶天空净之感。以线围面,披麻效给人一种整体的震撼,而局部的线条功力,以浓淡干湿,轻重徐疾的变化和规律性,表达着笔墨情趣的境界。
线条是国画的筋骨,通过运笔徐疾、转折、提按,所表现的力度感乃至情感的抒发,均有千年探索的传承。效法的变化与布局,可以做到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这枚长江石既能以披麻皱取胜,又能超出披麻效的局限,将墨色晕染与线条排列融合的天衣无缝,可谓巧夺天工。观之得静气,愉悦于笔墨练达之间,神游于秋水长天之境。
“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用来描绘这枚山水人物石,十分应景,流泉、飞瀑,溪山静坐,正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意入画,是文人表达的理想境界。诗画相通,都能够以简练的艺术语言浓缩大千山水,而变幻的画面,任由时空转换,所需要构建的共同目标就是精神栖居的家园,所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直是传统绘画的高标。
也难怪有西方人参观台北故宫展出的《溪山行旅图》后,发出疑问,难道中国古人都住在山里么,实际上,文人心中的山水,更容易在石头上找到共鸣。不过这枚山水人物的画面,确实是绝佳的精品,精致到连人物的须发襟袍都有所交代。
而那种笔墨氨氯,山空水净的道气,则是一般绘画无法比拟的。“山水以形媚道”,能将自己化作一位高士,融入这石中山水,可谓超然入画,心生道气。都说知音难觅,其实知音就在石中,高山流水,要看自己的道心和机缘了。
石如何入画,画如何入石,石如何胜画,借鉴古人观点,“书,心画也”(西汉·扬雄《扬子法言》)。赏石、赏画最终目的还是修心养心。古人将教育意义融入人物绘画当中,以社会精英,明贤高士入题,宣扬其仁义精神和善行义举,从而引领社会风尚,所谓见贤思齐,树人证己。
这枚简笔人物山水,可谓尽得五代梁楷遗风,人物又手躬身,似乎要面石而作揖,十分恭虔。寥寥数笔勾描,风帽袍服,形神具备,古风盎然。墨色淋漓酣畅,笔干墨健,力透纸背。有人说他是关二爷,也有人说是米带,苏东坡和陶渊明,总之是一位高古之士,不论是谁,都是令人称道的前贤。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我们内心所勾画的学习典范,有这样的偶像,每日躬身施礼,伫立身旁,我们这些当代粉丝,怎么能不肃然起敬呢。这种肃然,是对历史,对文化,对文明传承的敬畏,可以播撒心灵修养的理性光辉。如此想来,石头就有了人文的温度,乃至精神慰籍的高度。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人的慨叹,至今回响千年,而我们在石头面前,依然是那个匆匆过客。不过,觅石,藏石和赏石就是我们“秉烛夜游”的一种方式。与印寂一起,从笔墨谈到皱法,从留白谈到风骨,再从比德谈到畅神,我们所痴迷的就是石头所带来的精神内涵,有了历史、文化,特别中国书画艺术的背书,千年往事不过是一石一画,一曲琴音,一杯茗茶,一席石语,一番品味,如画,入画而又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