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灰色的,即使我生活在被叫作“花城”的广州。从白云山顶眺望,密集的建筑,白灰、青灰、铁灰和水泥灰汇成汪洋。无论是乘地铁呼啸着穿过隧道、还是塞车在一望无际的高架桥、抑或是踏进金属程亮的电梯轿厢、瞥见人来人往投影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我总能感知这片灰色的内在,它坚硬而冷凉,这时候我便恍惚觉得自己是一条搁浅在沙砾间的鳍鱼。
不,我的家乡没有鳍鱼,那是四面环山的内陆平原,草木丰茂、沃野千顷,而我更像是一枚被风席卷着离开大地的蒲公英种子,一面仿徨张望,一面神色如常。
不,我的家乡没有鳍鱼,那是四面环山的内陆平原,草木丰茂、沃野千顷,而我更像是一枚被风席卷着离开大地的蒲公英种子,一面仿徨张望,一面神色如常。
如果没有后来那个属于自己的阳台,这种情绪大概会伴随我很长时间。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客厅是家庭的脸面、卧室要度过1/3人生、厨房“民以食为天”、卫生间乃是每个早上全家必争之地。至于阳台,大抵是可有可无、最不要紧的,常常被随意地堆满杂物,也不用仔细打扫,时间长了,角角落落便积满尘土;纵是会过日子的家庭,也不过是用玻璃将阳台封装起来,改作书房、茶室、晾晒间、健身角……楼价高企,拓宽个三五平米最是“实用”。可以说,在“实用为王”的都市住宅,阳台是仅有的一点奢侈配额,是平淡日子里那块难得的方糖,是养家糊口的男人送给妻子的一枝玫瑰,如何忍心用它换取柴米油盐,何况,从“不实用”到“很受用”之间,其实只隔着主人的意愿,和一些些时间。
我把我的阳台打造成了一个微型小花园,7年来,除了出差、旅行,住在家里的每一天我都无比享受关于它的所有。
早起,伸着懒腰揉着眼,第一件事必是拉开落地玻璃门,让植物特有的清香簇拥着微凉空气扑进房来,驱散睡意。它们可能是兰花的淡雅,也可能是月季的馥郁,或者络石的热烈,更多的时候它甚至并不来自任何一朵花,仅仅只是某个稚嫩的笋芽刚刚拱破了土面、狐尾旅幼弱的蜷曲展开了新绿,或是个儿窜得特快的春石解又急急地拔了一节。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用指腹抚摸雪柳根部第一次见到天光的幼芽、鼓励卡特兰不断膨起的花箭,端详并惊艳于葫芦鲜顶端露珠的晶莹……以至于每每总忍不住在心里渭叹,城市周遭固然钢筋水泥,眼下却仍有万物生长,生命力是如此前所未有的真实可感,而这一切的美好在阳台上即可实现。
虽然早上的阳台堪称全天状态最佳,但它给予我最多的幸福却是在傍晚。城市那么大,就算朝九晚六,到家也总是暮色四合,更毋庸说996实在寻常。只是无论什么时候到家,踢掉高跟鞋、换上家居服、冰箱里取个酸奶,往阳台上爬满风车茉莉的栅栏下一坐,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那一刻,我是这五平米方寸之地的王者,是四十八盆红花绿树的座上嘉宾,是夜色与凉风争相亲吻的宠儿。我仿佛落到睽违已久的大地上,笃定和踏实自足底升起,绷紧的身体渐次松弛,上扬的嘴角任它搭耸,触摸板上划拉一天到僵硬的手指,伸直;塞满数据、问题、解决方案的大脑,暂时清空;不擅长又难回避的人际关系,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我望着昏黄灯火中模糊了边界的深绿浅碧,枝枝蔓蔓在地面和窗纱上旖旎相依,还有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来的风,吹起叶子簌簌沙沙,如欢快的低语。如果恰好有月色落在油亮的茶花树上,甚至会让我想起蒲公英还没有离开大地时那春夜的星光,和万籁俱寂的旷野。
自然,在我和阳台之间,也不总是它在疗愈我。每个周末,打理花草是我最重要的日程,修枝摘叶、剪残花、拔杂草、翻盆追肥、病虫防治、浮尘冲、地面清洗··…做得熟了都是小事。尤为需要费些心思的,是根据各种花木的生长状态实时调整摆放位置,比如我家阳台朝向东北,光照珍贵,所以日照最长的C位永远只能紧着那些喜爱阳光且当下正在孕蕾的品种,待到盛开以后,再将它们挪去明亮散射光处、避免曝晒才能开得长久。当然事儿远远不是按需分配这么简单,阳台要经营成小花园,它应该有花境,区别于花店那种货架式陈列,得讲究个植株错落、疏密相间、姿态俯仰;那些开着的花,不能有一枝被辜负埋没,最好能组合出秋纤合宜、交相辉映。
因此,每一次调整,起于光照、终于和谐,这中间的腾挪辗转、上搬下移,大半天时间便轻易耗去。然而就是这种“劳其筋骨、糙其双手、汗湿其衫”的工作,才让我获得了真正的“周末休息”,我听不见钉钉、也不回邮件,我忙碌、充实、简单而快乐。这样一想,是我在努力打理阳台,又何尝不是阳台在洗礼着我。
因此,每一次调整,起于光照、终于和谐,这中间的腾挪辗转、上搬下移,大半天时间便轻易耗去。然而就是这种“劳其筋骨、糙其双手、汗湿其衫”的工作,才让我获得了真正的“周末休息”,我听不见钉钉、也不回邮件,我忙碌、充实、简单而快乐。这样一想,是我在努力打理阳台,又何尝不是阳台在洗礼着我。
说起来,阳台这种建筑元素其实颇具哲学意味,它半开放半封闭、从属又游离,是内在的有限延伸,又面向外界无限连接。它为人类从丛林、农耕向城市文明进化保留着一条隐秘的线索,如果有一天,“久在樊笼里”的都市人发现自己基因深处关于莽莽密林里的狩猎和采集、关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关于“种豆南山下’“‘把酒话桑麻”的记忆终究苏醒,也许会蓦然省悟,“不实用”的阳台其实是一叶方舟,会带着我们在城市这片灰色的汪洋中、在风雨狼藉的奔波里,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