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昨日已含苞待放的茶花完全开了 - PenJing8
那盆昨日已含苞待放的茶花完全开了
2021-06-22 13:22:19  浏览:2
二月的最后一天,起床直奔阳台,果然,那盆昨日已含苞待放的茶花完全开了,清甜馨香和着晨风灌进房来,难怪广东的花商总是给它挂个牌子,叫作"烈香”或‘‘千里香”。这株茶花到我家已三年,从移来弱不盈尺的小苗养起,第一年只开了羞答答的三朵,去年倒有六七朵,却是次第开放、首尾相接,观赏起来不免绿肥红瘦,都不如今年逾十朵竞相怒放来得恣肆,加上还有半数花苞红櫝微吐,对于不算高大的植株来说已显出热闹婆娑。
 
赶紧回房拿了相机,咔咔又咔咔,但"世间无限丹青手,意态由来画不成”,总也拍不出它的美。想起最近我正好读了几本关于花草树木的书,有写茶花的吗?好像只有一篇,写的也是山茶,只是作者对茶花的认知多来自《天龙八部》,竟相信“十八学士”是一株茶花树上不多不少正好开18朵花,朵朵不同色,读之令人讶然。还是不甘心,对着茶花读茶花该当最有收获吧,于是又翻了翻书,从汪曾祺老先生的《人间草木》到阿来《草木的理想国》,从谈正衡《故乡花事》到正读着的宋瓷《人间有草木:女子赏花手记》,明明朴素如扁豆、袖珍如红寥都有人写啊,如何偏偏就不提茶花?
 
这很没有道理,论家世背景,茶花是我国传统名花,历代文人吟咏茶花的诗篇虽不能比肩梅兰芍菊,但也不算少。"犀甲凌寒碧叶重’’是写其叶,"玉杯擎处露华浓”是写其花,“似有浓妆出绛纱,行光一道映朝霞”是写红山茶,"浅蕊黄金韵栀子,嫩容白玉沁梨花”是写白山茶,"游蜂掠尽粉丝黄,落蕊犹收蜜露香n是写其香味,"玉脸含羞匀晚艳,翠裾高曳掩秋妍”是写其风韵,"开花不与众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时”是写其性情……留下山茶诗的作者中不乏大才子、大学士,白居易、辛弃疾、苏东坡,还有我喜欢的陆放翁也三番五次称赞它"耐久’’的好处,但是这回我独独激赏南宋非著名诗人张镒的一句"青裳玉面晓妆明n——青衫一袭,长身玉立,晓妆初就,眉目分明,好一个霁月光风的女公子!这才是我心中的山茶花嘛。你看梅花瘦、兰花幽、芍药秣艳菊花淡淡,百花百面,惟有茶花是最当得起一个"明”字的,比"五月榴花照眼明’’的石榴花更"明”得理直气壮。

那盆昨日已含苞待放的茶花完全开了

石榴叶子绿中透黄如春柳,花形玲珑色橙红,虽然也盈盈跳脱,但总觉轻俏有余、端庄不足,是寻常闺阁小女儿情状。而山茶花叶片厚实、挺括,哑光革质,古人常用"犀甲”或‘‘犀棱’’来状其硬朗,又是大小适中的倒卵形、并不曾失了秀气,更兼颜色深碧、四时常绿,这一身‘‘青裳’’已足耐看,待到花期它成了底色,无论那花朵是"丹砂点雕蕊”还是"片雪擎玉杯”,都能立时显出鲜明的色彩对比,托起白茶胜雪是明丽,衬得红茶如火是明艳,这样的落落大方、光彩照人,当然便不止如石榴花在闺帏秋千畔娉婷宛转,诗酒风流、茶香雅叙,但有花事处,它无不去得。
 
传统茶花品种,在大多数文人笔下只分红山茶和白山茶。红白双姝,已足以分个高下,让鄙视链成形。"白茶诚异品,天赋玉玲珑”,白山茶历来被人高看一眼,而红山茶却以其艳丽,素为崇尚清雅的江南文人士子所不喜。“江南池馆厌深红,零落空山烟雨中。却是北人偏爱惜,数枝和雪上屏风'江南花红柳绿惯了,不稀罕红山茶,而北国千里冰封、万物萧瑟,冬日漫漫春意迟,乍见了"绿丛又放数枝红",那红花绿叶勃勃生机,正是"雪深红欲燃”,明媚鲜妍得很,如何就俗了?

那盆昨日已含苞待放的茶花完全开了
 
想来不过是因为红山茶容易见得,路转溪头、寻常巷陌、槛外墙角,总是不经意间就被一树树犀甲鹤红照亮了眼,看是好看的,只是未曾养在深闺、不矜贵了。有一年春节,我们和两个朋友去云南过年,云南不愧是命名过一个茶花种类的地方,道路旁、公园里,形形色色的茶花随处可见,绿肥红腴,大多长势极佳,所谓‘‘山茶按谱甲于滇”当是实至名归;最难忘的是在世园会里某个上坡处,见到几株丈余高的红山茶,树干都有海碗粗,花朵厚实呈绛红色丝绒质感,开得密密匝匝,可惜那年气候暖烘,地上已凋落了许多,想在盛况时,怕真有“树头万朵齐吞火’’的阵仗。
 
茶花掉落时往往是连着萼片带着蒂,尤其是巨轮大花,又从丈余高的枝头落下,那声势惊人,香消玉殒之际竟有几分慨然和刚烈。这也是山茶和桃、李、杏、樱之属的大不同处,没有‘‘花飞花谢花满天”的缠绵,没有“艳粉娇红吹满地"的凄艳,就是“今朝一朵堕阶前"的决绝,古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尤爱以绿珠坠楼来形容,比如“瞥向绿珠楼下见,坠红",是哀怜,也是赞叹。
 
我也见过令人惊艳的白茶花,在我婆婆的一个亲戚家院子里,硕大的白瓣黄心,是棵"大城冠'花开八重至散牡丹型。那天刚下过雨,花头挂着水珠,寒冬的雨水仿佛天生就更加沉重些,它的侧颜低垂着,泫然欲泣,波浪形瓣缘微微向外卷起,层层昝啓,明明是一树白花,却有“卷起千堆雪"的气势。
 
哪怕是白得不那么纯粹的也很好看。从前我家楼下门禁正对着一户有小院子的人家,他们窗下沿墙根生着一大丛茶梅,并不如何高大,但长得娟娟可爱又蓬蓬勃勃。不等过年,花便呼啦啦幵了,虽然花径只是中冠,但花瓣圆润整齐,是完全的市瓣,白中透粉,明丽极了,也精致极了。

我每天进进出出总是会若它,花幵的小松鼠跳动起来枝杈递去春的请柬新燕在季节里炫舞谁的眼神打湿了时空四季的家园里油菜花一唤醒春天红的桃花白的梨花也迅步走过来天地间莺啼花绚关不住的春色亮了这个季节时候就看得更痴了,真想拿起相机隔着栅栏去拍啊然而不知道是哪一天,那丛茶梅突地就消失了,它和那家人院子里几盆养得半死不活的花、几团野草和几个破花盆一起消失了。

我站在低矮的栅栏外,不肯賈信地站了许久,它确实消失了,几片断枝残叶仿佛在回应我的怔忡,诉说着她们是怎样被连根拔起;_段发黄的白色墙根裸露无遗,突然就没个遮拦了,简直不知蓁耻1我闭上刺痛的眼睛,飞快地逃开了去,过了许久,还特意低头快步、不看那个墙角。后来,那个院子又长出了几团野草、几盆半死不活的花、几个破花盆,但是,那一大丛蓬蓬勃勃的茶梅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