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山赏杜鹃

 

当我去年初宣布第一个旅行计划是去＂看杜鹃”，并列出四川、云南、西藏和江西三清山几个选项来认真比较时，家人就笑：＂杜鹃不就是映山红嘛！”那意思是，看映山红不值得？

 

没错，在杜醒花科杜属（Ｒｈｏｃｏｄｅｎ－ｃｒｏｎ）这个古老的大家族当中，广泛分布于我国华中和华东地区的映山红（Ｒ．ｓｍｓ）是其中一种，与之近似的姐妹花还有满山红、照山白以及华北表姐迎红杜鹃，这几位构成了大部分国人对杜鹃花的全部认知（往往都被笼统地唤作“映山红”）。

 

他们不知道在全世界范围内，杜鹃属植物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家族，种类繁多、树型优美、花色缤纷，其间最为天生丽质者当属川、滇、藏地区的无鳞类杜鹃，每年五六月间，中国西南的横断山区便云堆雪涌、燔山映谷，以为杜鹃花只有‘‘相貌平平ｎ的映山红，当真是盲人摸象。

 

只是这个误会由来已久。我国传统文化的审美体系里多重梅、兰、菊及牡丹、芍药之属，杜鹃从来不在主流。这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主流文化的话语权掌握在统治阶级与文人士大夫手中，他们的活动半径主要在北方政治中心与江南经济重镇，而这些地方的气侯条件无法孕育出性喜冷凉湿润的高颜值杜鹃。换句话说，历代名花的‘‘评委ｎ们根本没有机会走进＂蜀道难”的四川横断山区，更不用说滇藏的边陲高原，他们不曾得见杜鹃花家族真正的美，因此，被＂映山红”所代表的杜鹃花在历史上便寂寂无闻了。

 

然而，这其中却也有个例外。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可能是杜鹃花下头号粉丝，他不仅为杜鹃写过许多赞美诗，还是用文字记载移种杜鹃花到庭院培植的第一人，尤以一句＂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表白得最为炽烈。但千余年之后，再看杜鹃家族的命运，我以为用‘‘花中昭君ｎ来形容杜鹃会更贴切。

 

这个故事要从＂ｌｏｎｇｌｏｎｇａｇｏ”讲起。根据古植物学家的研究，杜鹃花的始祖类群起源于白垩纪到早第三纪的过渡期，到第三纪已经遍布北半球。在以百万年为单位的漫长时光里，这个家族自然繁衍出９６０多个品种，其中欧洲有９种，北美有２４种，大洋洲仅１种，新几内亚马来西亚约有２８？种，而中国有５７０种。大部分古植物学家认为，集中分布有４２０种杜鹃花的中国西南横断山区至中国中部地区最有可能是杜鹃花属植物的起源中心，那么，从＂血统”上可以说杜鹃花是一位娥眉宛转的中国美人，而非金发碧眼的欧美女郎。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位＂中国美人”埋没在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之间，自开自落、韶华蹉跎。

 

高山大海如同汉家宫阙重门深锁，地理隔离一直持续到１７世纪西方探险家进入我国喜马拉雅山地区后，杜鹃开始被采集流入欧洲，并于１８世纪明确见载于英国切尔西花园菲利普米勒的《园丁词典》。到了１９世纪，杜鹃花受到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各国热烈追捧，高昂售价催生巨大商机，越来越多国家投入到杜鹃花的引种、杂交和培育当中，其间卓有成就者除了英国的克纳普山、埃克思伯里花园，还有比利时、荷兰，以及远隔重洋的新西兰和美国，而日本是这场园艺竞赛中唯一的亚洲国家。中国虽不曾参与，中国杜鹃却成为各国决胜万里之外的关键。

 

１９世纪末的中国内外交困，没有人注意、也顾不上那些出现在中国内陆腹地的深山来客一以罗伯特？福琼、约瑟夫？虎克、乔治？福雷斯特、享利？威尔逊为代表的英国人，以约瑟夫？洛克为代表的美国人，以传教士大卫为代表的法国人……他们的共同身份叫作＂植物猎人”。

 

华夏之门洞开，东方万山无言，盗猎者掘开了几近浩瀚的宝藏之地，为眼前这片仿佛自洪荒中浮现的杜鹃花王国赞叹不已、惊喜若狂，尔后予取予夺。其中英国人乔治？福雷斯特从１９０４？年起７次来华，采集干制标本约３万多份，为爱丁堡植物园引入１０００多种中国活植物，其中包括２５０多个杜鹃花新种；另一个英国人享利？威尔逊采集的中国杜鹃也有１００多种，这些采集让他们获得了财富和勋章，也深刻影响和改变了英国园林界。凭借丰富的中国杜鹃亲本，以英国为代表的欧美园林界迎来了长达百年的杜鹃花杂交热潮。有人说，如果没有来自中国的杜鹃，欧洲任何一个植物园都很难成为名园。

 

时光荏苒，百年飞逝，漂洋过海的中国杜鹃如同昭君般再不归来，它已然完全融入西方大地，繁衍出上万个新型品种，后代遍布英国爱丁堡、邱园等世界级名园；美国许多重要城市的植物园也开辟有杜鹃专园。在广袤秀美的欧洲乡村，“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的声势更胜往昔。有人告诉我，曾在五月旅行意大利北部大湖区，阿尔卑斯山脉前段，科莫湖、加尔达湖、马焦雷湖旁边的豪华宅邸间，连绵不绝的杜鹃盛放如花海，美得让人直想流泪。

 

但我还是最想去中国西南山区看一看，在雪山和冰川的映衬下，高达２０米的大叶杜鹃、低至２０厘米的灌丛杜鹃、绽放在原始针叶林的附生杜鹃。我要看看它们撑起一方蓝天的虬劲高挑，也想看看它们自高山倾泻到深谷的恣肆烂漫。于是去年我先跑了趟四川，造访横断山区东缘的原始杜鹃林，但当时是４月底，中高海拔地区春雪犹在，蓓蕾绽红却未开。意犹未尽，思索着除川滇藏核心带，贵州和广西是中国杜鹃版图的第二梯队，皖南和赣东北也有零星品种，比如黄山杜鹃、猴头杜鹃，于是，背起行囊，又在５月末登上了江西三清山。

 

三清山有少数黄山杜鹃、光枝杜鹃，却以猴头杜鹃为主。这种杜鹃初开为鲜艳的梅红、盛开渐变粉红，将败则转白，钟状花冠簇生于顶，衬在油亮的常绿狭叶上，显得娇艳、淡雅又精致，足以管窥杜鹃属家族的美丽基因。

 

在海拔１３００米左右的三清山南清园阳坡，自禹皇顶、女神峰到杜鹃谷一路行来，可以看到猴头杜鹃越发稠密，甚至在杜鹃谷形成优势物种连缀成片。然而去年不赶巧，我遇到了三清山杜鹃的＂小年＂，只能站在零零星星的花枝下遥想风调雨顺的好年份，眼前这＂西太平洋边缘最美丽的花岗岩峰林＂，拥着花中昭君是何等的刚柔并济、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