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在上海桂林公园初见庞燮庭这件新作(见封二)时,印象并算不得上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好像少了些轻松优美,温润畅达……这似乎已是水旱盆景的专利了,在表现俏丽的自然图景方面,树石(尤其水旱)得天独厚。然而庞燮庭不,他的作品和通常所见(或者说通常期待)的树石盆景不同,在同样提供给观者一幅完整自然图卷的同时,多少会让人感到点涩,感到些哏,甚至孤峭、幽冷,缺乏常规意义上树石盆景的温润与甜美,于是,接受起来略有滞碍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有个性的东西终究难让人忘怀。事隔数月,这件作品仍不时在脑海中萦绕,再次凝视时,有了说上几句的愿望。此作用一丛真柏和数块白色顽石,间以黑色水盆(如此反置并不多见,然而很妥贴),寥寥数笔,就描绘出了一幅山明水净、积雪未融,同时又春意蕴蓄勃勃待发的自然景象,着墨不多却精良完整,初看寻常,然愈看愈有味道,不禁反复品咂、琢磨,以至击节。
单从颜色讲,黑与绿为主要色调,白色风砺石穿插其间,黑白爽利,愈显绿意森森和寒意迫人,整体基调趋于凝缩冷寂,而非放达温润。因此,甜美与之无缘。
再观结体构架,无论配石还是树木,均为团块结构,密集簇拥,且呈锐角耸立,紧凑.结实,收敛,不明朗亦不开张。孤峭的意味也正由此而生。在力与美的倾向上,显然,它更趋近前者。
就是这些不开张也不明朗且呈碎密状分布的石块和叶片,在作者独具特色的铺排下,非但无丝毫拘谨局促之态,反而在不大的盆面内,以充实饱满的面目,呈现出另样姿态和韵致。清幽深阔,明净寂寥的况味在白山黑水之间充实洋溢,耐人寻思,其独特的立意和处理,更值得细究。
先看居于盆中偏后那块平地而起的斧劈巨石,不仅分量较重,而且线条硬朗、直板,处理不好便有突兀堵塞之嫌,但是由于它紧贴树丛,且丛林高耸上扬的姿态和树冠零散通透的分布,以及山前丛树掩映,不仅有效消解了它的重量,还使此石似冰山一角,暗示了其后巨大空间。同时,树干的数根直线和岩石的直板硬朗相互映衬,融合协调,更显树与石的亲近贴切,有若自然汰选,不见人工凿迹。
再则,左面低矮群山与此石对峙,细江穿峡,愈发衬出山崖险峻奇拔,也顿能导引观者视线随穿峡而过的江水向后游走。此一逼仄掩映的处理方式,进一步延伸了空间,拓展了想象。一石便当群山,稍藏反而愈厚。由此我们不难领悟:少,运用得当,可以胜多:藏,掌握规律,能收一石双鸟、含蓄混芒之效。以节奏论,此处为紧,左前方空旷坦荡的水面与之呼应,一张一弛,松紧有度,显出张力。
盆右那块皱褶较深的黄褐色坡石(此亦为紧),与其左下处宽坦平滑、轻薄爽利的白色水岸(此处为松),一皱密且泽深,一平坦u而色浅,一纹理紧凑,一放任窀由,高下错落,对比鲜明,似无相,似之处,也无联通可能,而作者在其间巧施两块小石和一两簇苔藓,便使这两组不同节奏、纹理的石头有了一个自然过渡和顺畅衔接,可谓变化中见统一,谐和中存对比。同时,这一紧一松,一皱一平,也颇让人领依偎时密不透风,放任处疏可跑马的区别和畅快,细细品咂,尤为过瘾。
还有,树木虽为一丛,实分四组,右起三、四株之间的空隙处,隐约可见一块小石点缀蛰伏,分量极轻,似可有可无,然而稍加推敲就会发觉,这石的位置和大小恰到好处,多一分便觉拥塞,影响通透空灵,去除就有空虚疏松之弊,它的存在,对于强固山体及树丛根基,呼应、联结、贯穿所有配石,作用极为重要。其实在一件作品中,绝没有可有可无的枝叶与土石(转换到造型上就是点、线、面),如果它的存在不能有效烘托整体,完善画面,便起破坏作用。
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庞燮庭系列作品中树木的外形结构及细部处理极富特色,独树一帜,不仅丰富细腻,扎实沉厚,而且有不常见的高蹈气象,极具个性。以此作为例,六七株真柏或直或斜,丛立山岗,单就干身而言,僵硬孤直,无可圈点,即便树木结顶,个别处也略呈直截突兀,然而,就是这直硬的树干和突兀的枝团构造,纵荡萧散,参差磊落,交叠多变,既不规则,也无模式,唯所能见,是树木自身的生长轨迹和形态变化,在山涧水旁,自由生长,随风摇曳,连同它们脚下的土坡、山石、房屋,一起组成了一幅既有浓重自然气息,又颇具个人情怀的树石图卷。在这里,我们感叹的是他对自然的深刻把握和巧妙传达。丰富阔大的自然,气象万千,深入进去,启示无穷,受用无穷,有心人若能于此浸透流连,拾取一二,当足以动人。
综上所说,此作于凝练内敛中,处处藏峥嵘,见棱角,显个性。这个性,更多的体现为力,为孤峭,为奇崛,为幽隐,为冷寂,因而,在庸凡平俗充斥的今天,愈显不凡。
孤峭,并非枯索,同样也蕴含生机和希冀。恰如题名——《迟到的春天》,尽管来得稍晚,不还是来了么,檐上凝冻的积雪不正要消融么,山上的松柏不也迫不及待展露新绿了么,茅舍里的老人不也到水边踏青并谋划新一年愿景了么……所以,这孤峭也满含润泽。丰润华美当然炫目照人,倔强奇崛里亦有光华闪烁。这光华是历经风霜雨雪之后饱满内心的自然流露和映射。
这光华里有热爱,有坚持,有沉迷,当然也有孤寂。它未必在乎有无喝彩,况且它也不是奔此而来,更多时候,它自适自足,自为自在,从容呼吸,率性摇摆。生命就在此一过程得到了锤炼,寂寞也在行走中获取7慰藉。也正是这寂寞与锤炼,才赋予了它非比寻常的色泽和质地。
自2001年《涛声依旧》发轫,到现在这件《迟到的春天》,庞燮庭几乎每一件作品都那么扎实沉厚,耐得起推敲。有时候,他的作品看似冷峭,没有华彩,实则精气内敛,充沛润泽,是与世风相左,精纯沉实的那种。
沉潜与凸显,深蓄与发抒,原本互为表里,一体两面。往往,潜得愈深个性也就愈突出,而蕴蓄得久长,性灵和情志一旦抒发起来,也会愈加灵动飞扬。
我们观景,多着眼于热闹,很少留意冷寂之地的子然身影。更多时候,丰沛饱满的东西非生于喧嚣之地,倒出自冷寂之处,文艺领域,古者例证不胜枚举,今之盆艺圈中,庞燮庭可算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