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东篱 东篱美学志 昨天
一株平凡的植物,经过一番精心的修剪、栽培与料理,在自然与人力的合作中,找到一个最佳的契合点,便神奇般地化身为一帧活着的艺术品,这是独属于盆景的美。正是这种“虽由人作,宛自天成”的美,使盆景成为中国传统中重要的审美对象。
“仿佛烟霞生隙地,分明日月在壶天,旁人莫讶胸襟隘,毫发从来立大千。”在元代诗人丁鹤年的笔下,盆景成了“一花一世界”的直观演绎,充满了无限的生命禅机。而盆景中那些遒劲的树干上缀着的枝叶和花果,则仿佛人生必经的风景,有序幕、高潮和尾声,记录着光阴划过生命的荣枯痕迹。
在世俗的理想中,几乎人人都祈祷万事如意、一帆风顺的顺遂境遇,而在盆景的制作上,人们却似乎有着与之截然相反的追求。一株“挺且直”的松树定要有在各种手段兼施之下的曲折生长历程,方可成为一件符合审美要求的盆景作品。
也许必要制造某种逆境与坎坷来表达一点复杂的人生况味,才是中国古人制作盆景的真谛。或许还因为,尽管在现实世界中,每个人都被迫向整齐划一的世俗标准靠拢,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也许更欣赏如盆景一样浑然天成和独一无二的美。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些钟爱盆景的古人,想必常感久被世俗琐务缠缚的不自由,便在闲庭信步之时,借由盆景营造出的微观山水世界,聊以自娱,在尘世的樊笼中,也算是一种只有雅士才能体会和享受的美妙了。这当与宗炳谈及山水画时“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初衷类同——在肉身无法纵情于山水之间时,盆景便与山水画一样,成了文人们足不出户便可卧而赏之的替代品。
尽管许多被人们喜爱的东西只不过是个“替身”(某种精神寄托),但自古无论物事大小,一经文人之手,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理想就会瞬间幻化成艺术作品中的乾坤日月。在一个椭圆的盘子里叠几块瘦骨嶙峋的怪石,再注入一汪浅水,一片想象中的江山便如此多娇地尽收眼底了。与京戏中一条马鞭便可代表一匹千里骏马;空空如也的宣纸上,寥寥几笔墨色,便可“门泊东吴万里船”一样,这些都是中国传统艺术令人回味无穷的极简魅力。
山水有了,不能缺少树木的点缀,树木定要悉心栽培成长相古怪奇特的“丑角”,要么苍劲要么秀拔,最忌千人一面。最好再在盘中临水处,安排一位独坐船头的“蓑笠翁”,如此一来,景与境就俱全了。“五峰莫愁千峰处,九华今在一壶中;试观烟云三峰外,都在灵仙一掌中”,东坡此诗可以为证。
这于方寸之间精心设计的山水图景,对于身在樊笼心系田园的文人们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借助盆景,他们可以随时化身为临江垂钓的老渔翁、砍柴的樵夫,抑或松下闲敲棋子的隐士,享受畅游山水、天人合一的自在的同时,还能免去现实中繁琐的舟车劳顿。
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谈及晋人时,说他们“向外发现了山水,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论<世说新语>的晋人的美》)。可见,自然山水只有遇到对其情有独钟与心领神会的深情之人,两者才能合二为一,真正的美也才能显现。而对于盆景,除了必须心怀这种“相看两不厌”的深情,还应当具备诗人般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在浓缩的景观中与无限放大的山水之美感通,也才可能体悟“一花一世界”的妙不可言。
习惯了走马观花式旅游的现代人,未必能理解古代文人寄托于小小盆景中的这种深厚的山水情怀,缺乏想象力的人,当然也无法借助欣赏盆景去神游四方。欲见青山之妩媚,必得先把一身俗气洗净了才是,否则,再妩媚的青山也会被看作俗物。
东篱 己亥六月十七(2019.7.19)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