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岁的巴南区教委退休干部、民间园艺家钟光同搬了五次家,每次搬家,都是为了他的命根子——一百多盆桩头。头三次搬家都在巴南鱼洞;第四次搬到渝北住了十年;最近一次也即第五次,从渝北又搬回鱼洞。
他说:“每次搬家,为了盆景都必须选顶楼,楼顶就是我的盆景园。一根枝条就要十多二十年才长成,每次搬家我都怕把盆景碰坏了。这次搬家工人一到,我就给他们每人发一个100元的红包,叫小心费,所以那边从9楼搬下来,点都没有碰烂。”
老钟自号“不才庄主”,人生三大爱好:盆景、二胡和诗词,给自己的盆景园命名为“鬼木园”,并有诗词为证——《西江月》:俗世何寻净土,凡身安避尘埃?高楼顶上且安排:养石栽花种菜。月竹风梳云透,瓜棚露滴光筛。松馨兰气沁心怀,恍入桃源境界。
剪刀功
老钟换上一双农民下地穿的那种解放鞋,带我登上他楼顶的“鬼木园”。“鬼木园”既是一个盆景园,也是一个菜园和花园。
由金弹子、枫、枣、南天竺、黑松、铁杆海棠、小叶榕、六月雪、玉树和红继木桩头做成的一百多款盆景,花去了老钟30多年时间。
每一根枝条,都是在剪刀和铝丝的剪缠下长大的。从农民那里买的或他自己去山上挖的树根,叫生桩,装在盆里,原有的枝干全得锯断,再等它发芽。“关键是发芽,如果发在你预设的主干位置上,那就是最漂亮的了,它会长成你需要的主干。开头要让它疯长,第一节长到一寸左右,就剪断,它又会发芽,又长到一寸左右,又剪断,同时按照你需要的方向和造型缠上铝丝,叫导向生长。你看这一枝几寸长,没得三四年,长不到这么粗;后头那一枝,尺把长,没得十年出都出不来。如果要盘扎,要快一些,但好东西都不盘扎,都是一节一节剪出来。”
原来我以为盆景的枝条是自然长出,结果都不是。“不剪不修,就不叫盆景了,你看这盆的枝条,还没有剪,在疯长,线条完全没有苍劲的力度。秋天就要剪,一截一截地剪,就形成顿挫的节奏,而且每一截接头处,又要平滑过渡。所以又要造型,又不露痕迹,这才叫高手。”
正是通过一节节剪,又一节节长,才使一根小小的枝条,看上去像千年老枝一样沧桑。“到冬天,叶子全部剪掉,看寒枝,我们叫‘脱衣换景。看寒枝,一看盆景的风骨,二看作者的剪刀功。别看这么一小盆,一年四季有看头:冬天寒枝看起舒服,春天看嫩芽,特别是枫树,春天嫩芽最漂亮;夏天又是郁郁葱葱;秋天,满树红叶。所以真正的好盆景,不怕脱衣换景,叶子全部剪完都不怕。”
小叶榕
老钟走到矮墙边一款根须交缠的小叶榕悬崖式盆景前。悬崖式是盆景里面最难整的,这款是他的得意之作。
“那一年,鱼洞刚刚引进小叶榕做行道树,香樟全部换了。那天我在街上看,一些工人在修枝,剪在地上一大坝,我就捡了一枝。没见过这个树种,我说我拿去扦插试一下,哎呀,这个东西好插,一插就活,当时只有手指拇这么大一根,30多年时间,慢慢长,按我设计的方案长这么大了。”
一根小叶榕的小枝插活之后,它就两头长,根往地下长,树枝往天上长。“还要把根提起来,根也要造型,枝也要造型。根上的辫子,也是编织而成的。埋在土里的根,一过两年,就要把它提起来修整。它这个根的愈合性强,只要一挨到就长拢了。我这园子头的桩头,撞到都是数百上千年的,那盆金弹子,野外捡的,灌木长这么大的,起码上千年,但这盆小叶榕树龄不长,只有30多年,但花的心血太多,我30多年的心血完全倾注于它。”
这款盆景的根须,像无数股麻花辫一样扭曲、穿插,树皮发白,其硬如铁。但这根从小苗发起来的杰作,现在还没有名字。“我命了好多回名,都不满意”。我说叫个《飞流直下三千尺》好不好,他嘿嘿一笑,显然还是不满意。
哭三天
老钟对另一款金弹子盆景的名字《太极神韵》非常满意,当初是从农民那里买的桩头。“除了根部即桩头它是倒起往下长,是你改变不了的,上面的每一枝都是边剪边长。最先设计这个横向发展的飘枝,也叫特色枝;还要选一个从形状和韵味都能跟它上下呼应的主枝,直枝指天,罗裙覆地。每年都要重新修剪、盘扎,除形状和太极图相合,更重要的是,韵味也要合太极的阴阳相生:主干柔和,树冠刚劲,刚柔相济,所以叫《太极神韵》。春赏芽,夏看青果,秋看红果,冬天除基本形状不能动,枝叶都要修剪,之后看寒枝。”
但去年夏天老钟到新疆去耍了一个月,差点要了《太极神韵》的命。“我回家就上来一看,简直是,它差点死了!可能是自动喷淋的喷嘴遭堵了,浇水没浇好,你看,这一枝,这一枝,没得用了,干都干了,叶子这一辈子都出来不到了。没得这两枝,完全差一大半了。”
“从新疆回来看到起这盆金弹子,我哭了三天,为它。一辈子都补不起了,那种沉痛。想起想起就哭。”他说。
S造型的《太极神韵》在重庆市和原来的四川省都展出过,还得过一等奖,和那盆小叶榕一样,也都饱经30几年沧桑了。
江河水“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晚清大文人龚自珍在其名篇《病梅馆记》里,攻击过老钟这样的园艺家剪刀手,我要是不把这个问题抛给他,就对不起我中学语文课本上这篇奇文。
我问他,龚自珍那个话,你是怎么理解的?植物本来会自己长,人偏要去这么剪那么弯,简直是……我还没说完,老钟一口接过:“是摧残!从形式上看,确确实实是在摧残,但有价值的东西,包括人,都是摧残出来的。人不摧残,不磨难,就成不了材。你摧残了它,给予它新的生命、新的价值、新的美感。”
4年前,老钟被出租车撞了,颅内出血,在重医附二院昏迷40多天终于醒过来。“但现在脑力不如从前灵光了,出事前两天写了一首《高阳台》,写了半截,出院后,至今没有续上,也续不出来了。”
退休后,在老年大学学的二胡技艺,车祸后却大增,他最喜欢的名曲《江河水》,比原来拉得更上一层楼。“《江河水》是一首苦曲,我对乐曲的理解更深了。”
“都市轻寒,新楼装竣,凭高纵览繁华。远岫浮岚,秋江低岸平沙,孤帆高雁成呼应,却相随,都向天涯。俯西园,满树凋零,满地黄花。”在日益看涨的《江河水》中,他的半阙《高阳台》却怎么也续不上,谁来续上?他的满园盆景宝贝,也盘不动了,也想全部转让给哪位有缘人,谁来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