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地走进“绿丛知鸟语”的盆景展览园地,当我默默地驻足观赏着千姿百态的盆景,常被这些“立体的画”、“无声的诗”所吸引。你看,盈尺之地,一株盘根错节的古榕,正向你诉说着岁月的变幻风云。而那苍翠的枝叶,挂满枝头的果实,显示出生命的顽强和珍贵。
那株在盆上倒悬而下的榆树,在金秋的艳阳中如蛟龙般翻腾着茁壮的身姿,虬曲裸露的根须紧紧地抓住它脚下的泥土,让你悠然忆起身处名山大川中,看悬崖峭壁上迎着乱云飞渡仍巍然屹立的劲松。而那株雄奇中见飘逸的九里香,枝叶疏密有致,不同的角度去观赏就有不同的景象。还有卧干式的雀梅、丛林式的福建茶……在小小的盆中显露出无限的生机和野趣。我常对着它们遐想联翩,其间,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唤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记得我还是一名小学生,父亲平时极爱摆弄制作树桩盆景的“树仔头”,每逄假日,父亲总喜欢到摆卖树仔头的地方转转。特别是春季时节,他三株四株地买回雀梅、九里香等树仔头回来,我常见他把那些树仔头托在掌上、摆上凳面左瞧右看,不时动手将一些枝干剪掉或锯短。有时,他对着树仔头比比划划,在一旁自言自语,那样子痴迷得令人奇怪。
父亲服侍那些栽种在盆上的树头真可谓费尽苦心,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上天台淋水,每隔十天八天还要施肥——什么花生麸啦、鸡毛啦、洗米水啦,该施多少肥,什么时候施,他都挺内行。冬去春来,他忙上忙下地为那些盆景树桩修枝剪叶、翻盆换泥、除虫防霜……忙得不亦乐乎。工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种的雀梅、九里香、福建茶不但生机勃勃,而且形态俊美,令我们一屋人都可以在天台上享受到身处大自然的情趣,不少访客对此也赞不绝口。
正如一切美好的事物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磨难和抗争一样,一株树桩长成可供观赏的盆景须历尽风霜。想不到同样的命运也会降临在父亲身上,令人齿冷的文化大革命横扫中国大地,不分青红皂白的“破四旧”运动,连玩盆景这种陶冶美好的生活情操的爱好,也被斥之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随之而来天台上的树桩被连根拔起,一片残枝败叶的景象令人欲哭无泪。我曾见父亲拖着迟钝的脚步迈上天台,颤抖着双手把那些已成干柴的树桩收拾起来,付之一炬。火光映照着他显得苍老而瘦削的脸,没有眼泪,没有悲哀,一切都近乎于麻木了。
我在文革后期到农场当知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精神到肉体,经历了对人生、对自然的一场脱胎换骨的重新认识。有一日,当我走进一条荆棘丛生野树纵横的山谷,看到岩石上有一株挣扎着伸出自己枝干的小树,它那身处干旱贫瘠的山岩仍渴求拥抱阳光萌发新绿的热情,唤起了我对童年、对盆景的回忆。我抚模着树身上被野兽啃嚼、被风霜侵蚀后又再重生的疙瘩,使我想起人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我从迷惘走向顿悟,又从顿悟陷入迷惘。
当我重回城市工作,世事已今非昔比了。父亲退休后过着闲恬而幸福的生活,我家的天台上又再满目青翠。尽管谈起当年,仍令人悲愤,但他毕竞深明事理,看得出他对树桩盆景依然一往情深。
我忽然感悟:一件事物如果和你的命运产生了息息相关、甘苦与共的联系,以至当你面对它的时候,可以通过心灵的对白与之沟通,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啊!就象画家与画、考古学家与文物、佛家与参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