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黄昏,缀满晚霞的天空美丽而多情,我和女友正沿着优美娴静的小河散步。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是师兄打来的,师兄的语气显得迫切而无奈:“还记得我爱人的妹妹慧慧吗?她住院一个多月了,你一定要过来一趟,她就想见你……”
我当然记得那个聪慧的残疾女孩,尽管我们只在5年前见过一面,但她却是我心中不时涌起的叹息。那是1999年的春天,师兄向我提到他的女友有个生下来就残疾的妹妹,她精通三门外语,遍览中外文学名著。作为电台记者,我当即把这当成一条不错的采访线索,师兄同意找合适的机会带我去与她见面。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走进了那个残疾女孩——慧慧的家。她家住在一楼,有一个摆满了盆景的精致院落。那天,她正在院落里听收音机,阳光柔柔地洒在她身上,一旁的条几上放着本徐志摩的诗集,盆景斑驳的叶影洒落在书面上。我想,这样的景致,在一个 18岁女孩的心里,一定布满了诗意和柔情。于是,我和她谈论那些与青春相关的浪漫的人和事,我看到青春的渴望与交流的欢乐写满了她瘦削的脸庞。
由于从小就只能坐在轮椅上,她的心肺功能很弱,说话很短促,而且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调整呼吸。事前,师兄就告诫我,最多只能和她交谈一个小时。那天,看她兴致颇高,我赶紧提出采访她的要求,她却迟疑了:“你问我妈妈吧,我不能做主。”
她的母亲生硬地拒绝了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不死心,告诉慧慧我主持的是青年节目,有很多与她同龄的青年男女,包括很多优秀的大学生把这个节目当作他们的精神园地,她会由此交到很多朋友。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眸里闪过热烈而渴望的光彩,然而她母亲一句沉沉的话语又把那抹光彩浇灭了:“我要宣传我的女儿,也不会等到今天。”
我只有放弃采访的念头,但并不想马上走开,这个残疾女孩独特的人格魅力让我有些恋恋不舍,我继续找出各种话题与她交谈,想要窥见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很显然,她醉心于这种交流的欢乐,以至于她的母亲提醒她需要休息时,她坚决地拒绝了。
我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分别时,慧慧让保姆推着她,坚持出门送了我一段路。
“一定再到家里来玩,好吗?”慧慧认真地邀请。我躬身握着她软弱的手,望着她寂寞的神情,有些微微地心疼:她有如此优秀的意志和品质,如此独特的生命魅力,去口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后来,在与师兄的交谈中,我有些明白了:慧慧的父母之所以拒绝一切对女儿的采访,是因为这个残疾女儿,是骄傲的他们不愿示人的心痛。
5年过去了,我们再没有见过面,慧慧真的还对我有一份惦记?
那天,我和师兄去了医院,当我们离病房还有几十米,就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哭泣。师兄说:“是慧慧,这不算什么,她甚至一夜一夜地哭,幸好她住独立病房,要不,别的病人一定会抗议。她也真可怜,医生说她可能只有两天的生命了……
我们跨进了病房,世界一下子安静了。我又看见了5年前的那个慧慧,只是更加瘦弱更加苍白,她投向我的双眸却闪闪发光。我在床边坐下来,询问她的病情,她只是缓缓地说了句:“真的是你吗?”就呆愣愣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泪珠滚了出来。我感到震撼,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矮胖的我,难道竟会是她深深的惦记吗?
我握着她的手,掏出纸巾轻轻擦拭她的眼泪。她已经瘦得让人不忍目睹,只有那高耸的前额和摆满了床头的中外书籍,说明着她的聪慧。
她让我再像5年前一样告诉她外面“新鲜”的人和事,于是,我向她讲述了我认为最能触动心灵的那些美好或幽默的真实故事,但我发现,几乎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因为她最远的足迹就是几个公园。
夜里,慧慧的姐姐来了,她来替换师兄,也很感激地让我回去。然而,慧慧没有丝毫倦怠的样子,嘴里虽然也说让我回去,却满面的忧伤和期待。我不忍心看她的样子,又想着天亮后还有重要的工作,就决定先回去,第二天晚上再来。
我与慧慧握别,她泪流满面,此情此景,我也不由泪出眼眶。
“我爱你?”她说。
我大大地一颤,含含糊糊地说:“我也爱你,我们都爱你?”
“我将含笑而去。”她说这话时,脸色是那样的凝重,仿佛死神已在紧拥她的双肩。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紧急采访任务,电台毫无商量余地要求我去。又过了一天,我与师兄通电话,师兄说慧慧已经在凌晨离开了人世。自从与我见面后,她一直很安静,是她入院以来最安静的两天,而且在这最后的两天里,她还给我写了信。去世前几小时,她也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期限,虚弱地历数着生活的美好。就这样昏迷而去。
我赶到殡仪馆,化妆师正在给慧慧化妆。化妆后挺直了身躯的慧慧,那么安详,那么美丽,毫无缺憾。
师兄把慧慧写的信给我,信折叠得十分精致,上面只有一句话:“徐,谢谢你,是你让我读懂了爱情。”
如果说到这个的候我还有疑惑的话,那么当慧慧的姐姐把一捆信交到我手上时,我就只剩震惊了。整整52封信,都是白色的信封,彩色的邮票,折叠精致的信笺,缺的只是邮戳。
“常常在下意识里默念你的名字,念久了,竟记不清你的面容,只剩下—个美丽的意象……”这是落款于2001年7月 20日的—封信里的几句话。
我全明白了,5年前与慧慧交谈的那普普通通的两个小时,竟在她的心灵里掀起了狂风骤雨。在她未经世事的生命里,那是破天荒的两个小小时,从来没有谁和她谈论那些青春的人和事,我是第一个,而且是一个刚迈出大学校门,依旧充满激情和梦想的男儿。于是,我这样一个走在人群中没有谁会多看一眼的矮胖男人,竟成全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残疾女孩关于爱情的想象。想到这个天生不幸的女孩,最终是带着因想象而丰满的爱情离世的,我不由感到莫大的欣慰。